第8章 他的模样
战争结束了,这句话就是这么简单。
7月中旬,林贡斯的城头打响了最后的战役,那些口径恐怖的城防炮日夜不眠,倾泻着恐怖的弹药。集团军残部与林贡斯城防军组成了一道锈迹斑斑的防线,可越是如此,越是坚固,以至于两个月的时间都未能摧毁这座巍峨的城市。
林贡斯,昔日的富庶之地,大地上最璀璨的明珠。言语无法形容它的美好,人们只知晓络绎不绝的商队为这座城市添上了琳琅满目的绚丽。这座超过300万人口的城市常年停靠在塞纳河西畔的绿荫土地上,清澈的长流点缀着它的钢铁身躯。人们摩肩接踵,奔走而至,堪称瑰丽。
只是如今,谁又能说得上呢?威灵顿断言要将林贡斯的龙骨抽出,以打造出最强大的高速军舰。谁又说得上呢?
科西嘉待在凡尔赛宫的指挥所内,偶尔会到城墙上视察与慰问将士。他有半个多月没合眼了,可无论手中的笔怎么勾画、大脑怎么转动,都无法打破界限。他倦怠了,也感到落寞,昔日追随他的26位元帅如今大多离开他的身边,还在阿尔卑斯谷地的缪拉,卢瓦尔西侧的内伊,上高卢克斯的达武,如今兵马围困,城防事务只能悉数交给埃曼努尔格鲁希元帅——一个不怎么出色的平庸之人,但他憨厚老实、足够忠诚。
“埃曼努尔,尽力做,我在你身后。”科西嘉的这番话令格鲁希感到安心,在他看来,能够倚仗这个男人,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因此,林贡斯在格鲁希的手中已经支撑了两个月之久,面对成群结队的陆行舰队,城内军民奋起反抗,使得尚未有一兵一卒踏上这神圣的城头,金色鸢尾花依旧在招展。
9月24日,这座巍峨的城市还是没逃过沦陷的命运。损失过半的城防军队难以支撑起巴纳特区的防线,丢失了外侧城墙,向内城退去。乌萨斯第2师团作为先头部队率先杀入城内,踢掉了那杆蔑视他们多天的金色鸢尾花旗帜。29日下午4:00,内城破了口子,北侧的4座炮台悉数沦陷,半个城区落入联军手中,大势已去。
“陛下,格鲁希元帅的部队还在坚守埃迪恩区和阿维尔尼区的防线,是否需要传唤他们回防核心区?”
科西嘉拖着疲倦的身躯,他用手撑住额头,看着桌子上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勾画掩盖住的林贡斯地图,无奈地摇了摇头。“核心区没有城墙,干嘛让他们来这里呢?这里还有多少部队?”
“不到1万人,我们需要撤离核心区与格鲁希元帅的部队会合吗?”
“不用了,去叫核心区的部队在宫内集合。”
“是。”军官应了一声,迅速退了下去。
可怕的寂静……似乎是闷得发慌,科西嘉拽了拽领口,一刻也不敢耽误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看着周遭熟悉的装饰,咽下一口唾液,像是惜别老友般微微低下头颅。很快那些桌子上的图纸、抽屉里的文件、书架上的文献一并被卫兵抬进来的燃火的铁桶一个不留的焚毁,火光中纸张摇曳,拼命地挣扎。那副模样着实令人感到心焦,很快科西嘉又拽了拽领口。随着一切处理好后,科西嘉抓起衣架上的帽子,端正的戴在头上,又整整衣襟,最后披上那件熟悉的灰色大衣。他离开房间,穿过华贵的长廊走下平缓的台阶,来到广场前。此时的宫内挤满了人,不是衣着华贵的贵族,不是庄重威严的老近卫军,而是一群灰头土脸的士兵。他们的衣着破败不堪,拥挤的脑袋基本都缠着绷带,肢体不全更是普遍。他们丧着脸,低着头,要么呆滞地看着天,看看会不会有乌萨斯的“先兆者”无人机群,那东西着实令人后怕。可很快,随着科西嘉的出现,这些低迷的士兵立刻精神起来,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这边,仿佛眼前站着什么希望。
这一幕,科西嘉看着。他用着复杂的神情大眼一扫,其中不乏有随他从林贡斯一起出发贯穿整个行军路线的元老。他突然鼻子一酸,感慨着物是人非。可如今又能怪谁呢?只有自己。他很快收起了这虚伪而可笑的感情,挺着身子,像往常那样庄严。“士兵们,我是你们的皇帝。”他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没有人因为如今的处境嘲讽他,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在肯定。
“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了。我很荣幸能和你们站在这里,站到最后。但我希望你们中的更多人活着,因此我不会强求你们留在这里。凡尔赛宫的大门永远敞开,你怎么进来,就可以怎么出去,由你们选择。”他说完后静静等着,没有人开口,甚至表情更加生动了,可以看出他们的心切,这可真令人感到奇怪。无论如何,科西嘉很满意。
“士兵们,高卢因你们而存在。”他微微颔首,显露出足够的尊重。“我想说,只要有你们在,高卢的城墙就永远矗立。只要有你们在,高卢就不会亡!抬起你们的头颅!让我看清你们的脸!让我看清勇士们的脸!我说,好一群勇士!”他高声咆哮,脸上褪不去的依旧是骄傲。他骄傲国家的伟大,军队的伟大,人民的伟大。他骄傲舰队纵横南北,骄傲老近卫军激昂的歌声,他骄傲自己看过维尔纳的城头,骄傲自己踏足过莫斯科特的区块,他骄傲,百年千年后的人们依旧记得他这一过客,记得他这骄傲值得的一生。尽管这些都是过去与后话了,但他依旧骄傲,与其做作的深陷懊悔,不如大胆的喊出:“我光荣过!”
“我们是光荣的!”他高声呐喊,一字一句深深镶嵌进每一名士兵的心中。长风骤起,吹动他的衣摆,迎着那灿烂的日光,他与之同在。
“皇帝万岁!”像是雷鸣般震撼天地,一瞬间响起的音律很快被重复着,谱成一曲完整的旋律。士兵们振臂高呼,扬起手中的一切东西。勇士们高呼着“侵略者滚出去!”他们的队列不知不觉间整齐了,紧密了,牢不可破了。像是这样的气魄,又有几支部队能够做到呢?也只能等待时间洗练了。
高昂的旋律裹挟着空气,挥舞着金色鸢尾花的旗帜。它好似真正的花瓣,在浓浓的硝烟中格外显眼,很快引起敌军的注意。乌萨斯的部队率先冲击凡尔赛宫的大门,他们骨子里的嗜血一览无余,发誓要洗清莫斯科特的耻辱。这注定不会容易。集合起来的阵列有序排开,在一声声咆哮中发起了反冲锋。怒火在足尖积蓄,力量在斧间绽放。向前,舍生忘死。他们说皇帝万岁,他们唱拿起武器,他们指着敌人,要为了身后的妻儿。事实证明,任何武器的力量都比不过一颗勇敢的心,他们依旧闪耀。
科西嘉看着交织的面孔,不会想不起他担任渺小的炮兵中尉的那个日子。时隔多年,他再次亲临交锋前沿,甚至比炮兵中尉那时走得还近。几十年沧桑巨变,他老了,手脚不再利索,也没了当初的那份纯真。他甚至有些不理解身边高亢的士兵,惊讶于他们为何对死亡如此从容。他站得如此近,也因为如此近。恍惚间,人群中多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戴着高帽,腰间别着军刀,一身整齐的着装包裹着矫健的身躯,面容坚毅。科西嘉很快便认出了他,他当然如此熟悉,因为那就是渺小的炮兵中尉科西嘉,那就是他。几十年沧桑剧变,阴谋与狡诈填了肚子,虚荣与功勋填了膘,他险些认不出自己了。
炮兵中尉扭过头来,轻蔑的眼神说完了一切的话。他很快又扭过头去,消失在一个个坚毅的面孔中,融为一体。
不该深陷懊恼,不该死不悔改。你需无畏,更需清醒。
伟大的皇帝在踏出去的下一步后成为了渺小的炮兵中尉,他举着过去腰间的军刀,指着一直的目标。轰的一声,炮弹在阵中炸开,无数人因此丧命。但勇士轻蔑一笑,但勇士的头颅依旧高昂。
埃努曼格鲁希元帅是从通讯兵那里得知联军进攻凡尔赛宫的消息的,他不顾战况,当即决定返程支援,带领两个师部杀回核心区。而他的副官热拉尔却阻止了他,表示应当依托城墙的防御工事坚守阵地,而非放弃这份难得的优势,分散兵力。
格鲁希看着他。“你应当知道陛下意味着什么,不存在没有皇帝的高卢,不存在无主的林贡斯。”格鲁希不再听进热拉尔的话,毅然决然的率军驰援。他胯下的驮兽一跃而起,迎着日点奔驰。
事与愿违,赶到的格鲁希并没有看见殿堂顶端的金色鸢尾花旗帜,迎接他的只有可笑的双头雄鹰在高展羽翼,以及一支乌萨斯军队的行进队列。任谁都知道,他们来晚了。格鲁希被突如其来的悲哀掩埋,此刻的他显得是多么愚蠢,既没有完成任务,城墙也可能因此沦陷。可怜的格鲁希,他如此的拼命与果断,却什么也没落得。真是懊悔。
不,为什么要懊悔?为什么不继续向前,到达将去的地方,为什么不相信决定?这没有理由。
他抬起头,压制住冲动,冷静的指挥队列,展现出了生平未有的卓绝。他骑在战驮上的样子,多么像他一生所追随的太阳。
军阵中,他举起马刀,高喊“皇帝万岁。”
战争结束了,这句话本不该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