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立冬（一）
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纪黎已经在秦王府待了一月有余。
短短一月，原先藏着掖着的冬天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直接将唯唯诺诺的秋天赶出了兖州城的地界，彻骨的冷风带着寒意热情地往人的袖子和领口里钻。
天色尚早，纪黎趴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大雪，飘飘荡荡的雪花让纪黎无端地想起了扔进锅里的盐巴，雪落在地里一下看不见，盐巴落在汤里也是如此。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上许多，纪黎想起太平村，忍不住想今年这个严冬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挨不过去了。
“纪黎，你在瞧什么？”一道脆生生的女声唤回了纪黎的思绪，她是唐喜儿，年纪跟纪黎差不多，是这秦王府的家生子，父母在五年前遭了难，双双死于非命。齐昭怜惜她年幼，于是便留她在府上。尽管如此，但主家仁慈，比起纪黎在太平村的日子却要好过不少。
唐喜儿见纪黎趴在这窗子边上，也忍不住凑过来，好奇地看，但是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雪把往常能见的景儿都遮掩了，实在是无趣了些。
“也就是看雪。”纪黎笑道。
“你倒是有意思，这雪年年都能见着，有什么好瞧的？”
纪黎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有些出神。
太平村也每年都下雪。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那些日子，可是她也不过是将将十四岁的少女罢了，人生的大半光阴都是在那小小村子度过的，那些酸甜苦辣的日子哪里是能说忘就忘的呢？
唐喜儿见纪黎没有说话，也并不自讨没趣，又道：“纪黎，南乔姐姐吩咐说，今个儿是立冬，今晚郡主要宴请几位军官，你待会儿备些吃食预备晚膳用。”
“晓得了。”纪黎点了点头，也不再趴在窗边，赶紧收拾妥当准备做事了。
……
入夜，秦王府难得的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欢快动人，餐桌上觥筹交错。
齐昭今日宴请的都是昭明军的中高级将领，因而人数并不多，除副将万俟彭、长史洛泫天、中郎将程瑾外，还有其他中级将领三人。
“诸位，年关将至，这几年天灾人祸，劳烦各位叔伯了。”
“不敢。”齐昭此言一出，在座的军官将领纷纷摆手，一时之间各种赞颂之语层出不穷。
“今日，本王特备此宴，以犒劳诸位。各位便享受这美味佳肴。”说罢，齐昭便端起面前的美酒一饮而尽。
厨房里，唐喜儿和纪黎一边热着饭食等着南乔的命令，一边在厨房的炊火前取暖，奈何寒风瑟瑟，两个人都冻得有些发抖。
“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屋子里，可冷死我了。”唐喜儿抱着纪黎的胳膊，忍不住嘟囔道，“今日也可真是倒霉，怎么就被点中陪你准备这吃食了？”
纪黎刚想安慰她几句，耳朵里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又急促的脚步声，笑了笑说：“南乔姐姐快来了，忍一忍吧。”
唐喜儿秀眉微蹙，仍想开口，就听到南乔的声音传来：“纪黎，你快将菜端上去。”
纪黎喏了一声，便连忙端起还热着的饭菜出去了。
刚及主厅，便一道熟悉的男声传来：“纪小妹！”
整个秦王府只有一个人还会称她为纪小妹。
纪黎顺着声音望去，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侍卫斜靠在房柱上，嘴上还叼着一节不知从哪儿来的枯草。
“燕少侠。”纪黎朝他福了福身，又急匆匆地要往主厅里去。
燕子尧见她忙着，一副不愿与他寒暄的样子，问候的后半句话也咽了回去。但他却并没有生气，只是心中不免觉得多了几分无趣。
燕子尧好不容易在武林大会上拿了武林盟主的头衔，结果老头子又拿那些早就该作古的规矩出来说事，非要他完成一件前任武林盟主——也就是他本人的请求。因此，燕子尧便不得不来到这劳什子兖州城，成为秦王府的一名侍卫。
若按他自己的想法，这武林盟主就跟在这秦王府的生活一样，也没什么趣味。不过，燕老头子总是霸占着武林盟主的位置耀武扬威，燕子尧自然不服气，非要跟他争个高低，于是这才来了兖州城。
他本是自由散漫的江湖人，本就不大习惯秦王府规矩森严。
原以为与纪小妹也算是相识一场，不至于如此生疏，却不想，几日不见，牙尖嘴利、假装低眉顺眼的小妹成了如今这样兢兢业业的纪黎了。
而兢兢业业的纪黎完全没有发现燕子尧心中的弯弯绕绕，不过就算她发现了，恐怕也不会为了燕子尧的“有趣”而主动做些什么。
对于要活下去的人而言，有趣实在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端着一叠吃食，往主厅里走去。
主厅里，那几个行伍出身的将领面红耳赤，划拳拼酒好不热闹。纪黎余光一瞥，觉得他们与太平村的那些耍酒疯的男人一般无二。
只有齐昭坐在主位，似笑非笑，眼神清明。
纪黎将饭菜放在桌上，便打算行礼告退。这时，一直没有看向她的齐昭忽然开口道：“纪黎，我记得，你是宁州人？”
纪黎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她是宁州人这事早在燕子尧与她头一回来兖州时告诉纪黎了，如今齐昭却一副不知晓的样子。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宁州与兖州接壤，昭明军在兖州盘踞已久，恐怕是将主意打到了宁州的头上。而兖州城内想要平平安安的人怕是也并不在少数，齐昭此举也只是想要借着纪黎所说的话来威慑这些心怀二心的将领罢了。
就像从前纪小弟做了错事，纪父纪母总是找借口将纪小妹骂一顿，想要让纪小弟听话一样。
想要让那些你暂时不能伤害的人服从你，就只能利用那些你能够伤害的人。
想明白了这事，于是她道：“奴婢的确是宁州人士。”
纪黎和齐昭的对话自然没有躲过那些将领们的耳朵，方才还表现得晕头转向、语焉不详的“醉鬼”，这会儿又一个个竖起耳朵，看起来清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