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朋友?”她斜睨眼前的男人,“你有朋友?”
卑贱的质子,也会有朋友?
萧云憬也不计较她话中的嘲讽,点头。
徐依看着冷静的他,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收紧,“你喜欢她?”
萧云憬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细长的凤眸里光泽清浅诱惑,重复道:“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谈什么喜欢与否?
他的眼中并未有任何眷恋,徐依这才放下心,再次赤足跑到他身边,开始摸来摸去。
萧云憬一垂眸,就能看到少女剔透的肌肤、美好得宛若纯玉般的容颜、和那双不安分手。
他轻轻地问她:“找什么?”
“绳子呢?”
她还记得萧云憬买来得一团东西,花花绿绿,很是好看。搜身的时候就想好了,要是今天找不出,就把那女人抓起来杀掉。结果很快在他怀中找出了绳结,还故意问道:“你没送给她?”
萧云憬正要回答,她把那绳结看了看,忽然开口:“不对,怎么少了一根?那个穿着锁片的呢?我看见你抓在了手上。”
她拉他的手腕反复查看,确定没有,刚缓和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你送给她了?
“嗯。”
“萧云憬!”徐依当即怒气盈胸,拂袖转身,路过裴知远和那几根断指时,还不忘狠狠踩上几脚,“你好大的胆子!”
萧云憬俊美的脸上,是哭笑不得的无奈:“怎么?”
一旁的柏姬懒懒掀起眼皮,吐出几个字:“她吃醋,不准你送。”
徐依脸色倏地通红:“胡说!”
柏姬:“敢发狠还不敢认。”
徐依:“你放肆!你究竟是朕的护卫还是他萧云憬的!”
柏姬想说:当然是殿下的护卫。从始至终她都听命于殿下一人,要不是殿下让她保护小皇帝,她理都不理这草包。
可这话心里想想就算了,不能真说出口。
她看向萧云憬,对方果然不动声色摇摇头。
只得缓和语气:“承认了也不丢人,你没错。”
确实,身为皇帝,想杀谁杀谁,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即使被萧云憬狠心扔到战场,心里恨他,可也掩盖不了心中爱慕他的事实。
“朕的确不喜欢,也不准你送。那是送给心上人的,太傅既说不喜欢她,送了岂不是骗朕?欺君之罪,你可担当得起?”
“一个小玩意儿罢了,依依也要在意?”萧云憬指了指徐依手旁的一堆,笑容意味深长,“这些都是你的。”
“谁稀罕。”话虽如此,手指却悄悄收紧了,将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攥在掌心。
萧云憬年长她十岁,如何看不出少女的心思?
这些年,徐依为他发疯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都懂,却不能、也不可以去回应。
当初被送来做质子时,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婢女趁他睡熟举起尖刀,信任的侍卫把他绑到荒山,推他入悬崖,害他瞎了眼,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这泱泱人世,能信的只有自己。
任何恩义,都是有目地,并且要偿还的。
他当然没忘记被人害瞎双目时,是女帝千辛万苦的把他救出来,召集天下名医为他救治。
如果没有这个小姑娘,就没有今时今日的萧太傅。
所以违逆母亲,疏远这姑娘,也算是报当年的救命之恩。
徐依是皇帝,万人之上,将来的皇夫绝非泛泛之辈。
她是朝阳,不是他这种萤火之光可以配得上的。
年龄的悬殊、身份的悬殊、母亲的逼迫……桩桩件件都在两人之间形成了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从没有想过这些,只是把她当成个小女孩,对她的爱慕也没有放在心上。
“依依,该说正事了。”萧云憬并不想在感情上多谈,也知道再说下去,这丫头又要生气。他走到裴知远身边,把人扶起来,又将那些早已僵硬的断指一一拾起。血脏了他的手,他的衣袂,他却事不关己般,直到把裴知远放到椅上,断指握在掌中。
他颠了颠,对女帝说:“裴译的儿子废了,你该想想怎么堵住他的嘴。”
“裴知远作恶多端,当街欺压百姓,就是仗得裴译的势,朕没有罪名连坐,已是宽厚。”
“但是依依,你的江山正是靠这几位将军镇守。裴译是功臣,裴知远只要不闹得太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过去。”
徐依对他的话无法认同。为君者若不能为国为民,那她还当什么皇帝?
萧云憬知道她倔强不听劝,当年的小丫头长大了,早就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左右了。
注视了她一刻,又问了遍:“裴知远当真摸了你的脸?”
徐依没回答,萧云憬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招了两个宫女把人送到太医院,将断指收于掌中,对她说:“早点休息。”
“站住!”徐依心里窝火,丢了个眼色。
柏姬扭扭捏捏,不情不愿上来将人拦住。
萧云憬看着横在面前的那把剑,笑了笑,回身一撩袍,直直的跪在了地上。
“臣今夜惹陛下不高兴,甘愿领罚。”
柏姬见状,退出殿内,为他们关上了门。
徐依盘腿坐在他眼前,对剁了裴知远一事毫不在意,还惦记着灯会上的种种,问他:“朕约你为什么不来?为那个女子?”
“在忙。忙完已经过了时辰。”
“所以连声消息都不传?转身去陪别人?”她皱着眉头,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在意过头了。
当年萧云憬教会她的第一课便是为君者,决不能七情上脸。
他教会她第二课,是杀人。
在凤仪宫里,有一件密室,里面已是白骨累累。
曾经,萧云憬就在这间密室里,握住她小小的手,刺向一个又一个死囚的心房。
他告诉她:杀人,一定要刺深点才行。
女帝在久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情绪缓和了些,“她叫什么名字?”
“沈月音。”
“怎么认识的?”
“琼姑的亲人。”
徐依知道薛琼,是萧云憬买回来的寡妇,无儿无女,这些年一直在太傅府尽心伺候。
默了默,她双手托腮,倾身向前,“那先生,你说我们谁漂亮?”
萧云憬一抬头,就撞上少女笑意盈盈的脸,两腮处的梨涡使她看起来分外明艳动人。
他见过先皇和皇后,样貌出众,生出来的女儿也十分漂亮,非寻常女子可比。
“陛下圣颜,岂……依依?”
话还没说完,但见眼前帷幔轻拂。
好像知道他要回答那一套不失礼貌的话,徐依不开心的躺下,背对着他。
“困了么?”他依然笔挺的跪着,细长迷人的凤眸静静地望着她。
床上的姑娘没出声。
他身形未动,拂袖间,灭了几盏灯火。
“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光线瞬间暗了,床上的人呼吸也渐渐平稳,许久不曾有动静。
正当萧云憬以为她睡着了,寂静的殿内忽然又响起字句坚定的声音。
“裴知远作恶多端,下次,朕会直接杀了他。至于裴译,”黑暗中,她冷冷一笑,“都觉得朕窝囊又没用,软弱又废物吧……其实朕心里有一面镜子,谁该杀,朕很清楚。没你们想的那么傻,也不窝囊。”
女帝冷漠的声音里含着一丝苦涩,听得男人心头微颤了下,莫名有股烦躁堵上了嗓子眼。
隔天萧云憬回府时,收到了两个消息。
“殿下,裴知远死了。”柏姬在太傅府等到了晌午才见到他,就知道小皇帝是气得不轻。
萧云憬刚净了手,听到这话,擦拭的动作一顿。
光线透过大开的窗扇射上他的脸,照亮了他清寂的目光,如玉的容颜。
须臾,他道:“知道了,先回去吧。”
柏姬抱了抱拳,纵身掠出屋内。
人刚走,薛琼就找了过来,带来第二个令他意外的消息——
“云憬,娶了月音。”
萧云憬转眸看向她,目光有些古怪。薛琼笑了:“你不必惊讶,我既让月音来,就不是简单伺候我那么简单。太傅府又不缺下人,儿子,你说是吗?”
“理由。”
薛琼慢慢的走到他跟前,眉眼含笑,手指撩起他垂落的一缕长发,贴心为他撩到耳后,又弹了弹他肩头的灰尘。
“你也不小了,为娘找了个体贴的人照顾你,不好吗?月音乖巧懂事,模样也不错,她也不求做你的妻,给个妾的名分就很知足。你知道的,她一直都很喜欢你。”
薛琼的指腹刚碰到他的下巴,就被避开了。
“沈月音的价值就这么点?”萧云憬目迸寒光,但他唇边又轻轻勾起,笑得妖娆动人。
薛琼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经历了破国,丧夫,还能有如此狂热的野心和期冀,绝非等闲之辈。她在这里苦心谋划了多年,为的就是黎国。只要能复国,别说儿子,什么都能牺牲。
“我对依依没有别的想法,你不必为了这个毁了月音一生的幸福。”萧云憬是她一手培养的棋子,聪明睿智丝,如何猜不到她心中所想。
“而且,你确定沈月音过门后,还能供你驱策?”
沈月音的情,他知道,真成了婚,心迟早偏向他。
心思被说中,薛琼也不恼,反倒大方承认:“什么事都说不准。小皇帝喜欢你,整宿整宿的不让你回来。你也知道朝夕相处……万一你真爱上她了,背叛了我,为娘这么多年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萧云憬目光微动,提醒道:“我和她相差十岁,没有可能。”
薛琼不以为然:“十岁?据我所知,小皇帝的父母相差十二岁。再说,她虽然骄纵任性了些,但模样地位,天下无出其左右者,我儿子是个正常男人,时日久了,难保不对那丫头动心。”
母亲的胡乱猜测让萧云憬无言以对。
薛琼又说:“云憬,你早点成家也好,早日让我抱上孙子……”
萧云憬皱了皱眉:“我不会娶沈月音。”
薛琼知道儿子不会答应的那么爽快,也不着急,端起茶盏,闲闲的吹了一口,“我可以给你时间接受,但这不是商量,是必须。”
“砰!”
话音刚落,茶还没喝到嘴,杯中突然落入了异物,薛琼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她看着杯中之物,神色怔忡。
萧云憬走到她跟前,慢条斯理的抱着臂,眸色微闪:“裴知远是你派人杀的?”
杯子里的五根断指已经开始发白,薛琼淡定的把杯子放下,面色不改道:“杀个纨绔而已,这是要跟为娘翻脸了?”
杀了裴知远,让裴译误会是徐依所为,目地是让他们君臣离心。
萧云憬看了她一眼,端起那杯泡了断指的茶仰头饮尽,“裴译战功赫赫,深得百官敬重,一旦起了谋逆之心,徐依那点道行,挡不住。你是我母亲不错,但她也救过我的命。”
“仅此一次。”萧云憬丢下这句话就拂袖而离。
屋檐上的柏姬见他离开,纵身一跃,紧随其后。
书房内,萧云憬负手立于窗前,正入神的看着窗外。
门开的时候,他没回头。
“裴译那边怎么样了?”
柏姬侧头弹了弹肩上的灰,将刚刚探来的消息告知:“裴夫人当场晕倒,裴译跪在儿子的尸体跟前,滴水不进,杨怀雩将军和楼相得知消息已经赶去了。小皇帝应该还在睡觉……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眼前的男人突然开始宽衣解带,吓了她一跳:“你赶紧收手!”
“殿下,别这样!”
“我柏玉最讨厌男人,当然除了你……不过就算你是我的主子也不能……”
“我绝对不从!”
柏姬大窘,脚下连连后退,直至整个人贴在墙根,退无可退,还在不停地摇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一口气说过最多的话了,因为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做出如此不雅的举动。
若是换了别的人,她会立马杀了他。
柏姬在‘要不要捅死他’和‘能不能捅死他’之间犹豫不决时,萧云憬已经脱去了外袍,只留了件里衣,目光看向她手中的剑。
柏姬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这这是几个意思?
想不到平时看着一本正经,温文儒雅的殿下,还有某些特殊癖好。
柏姬心里一阵啧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目光中还透露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她扯下包袱,把剑抱在怀里,坚定道:“休想,我讨厌男人!”
她自觉说得已经够明白了,结果萧云憬根本没搭理,绕过她去往云母屏风后,取下了墙上的长鞭。
“抽我。”
柏姬:“……”
萧云憬把鞭子递到了她手上,背过身去,“下手狠点。”
柏姬喉咙一噎,盯着他完美的侧脸,好半天才冒出一句:“你有病?”
萧云憬微笑道:“负荆请罪。”
她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更加意外,“你要揽下杀死裴知远的罪?”
萧云憬没回答,只吩咐,“动手吧。”
他这是默认,柏姬没动,“裴知远并不是你杀的,是王妃,对吗?”
说着五指紧了紧,目光冷淡:“殿下,你虽是权倾朝野的太傅,但别忘了,也是黎国的质子。”
这里的人虽然表面敬重他,其实私底下什么难听的都往外说。
狼子野心图谋不轨这些都是轻的,说他脏,说他以身侍人,腌臜不堪入耳的话更是多不胜数。他们怕萧云憬,忌惮他的权势,又想让他死。
也是,区区一个质子,凭什么凌驾于万人之上?
凭他那张脸?
本来就不招人待见,还揽下这些破事,简直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柏姬在他一再催促下,终究还是动了手。
那鞭子抽下去,很快就打得他皮开肉绽。
萧云憬吃了柏姬三十鞭子,结束时已满头大汗。他却一声不吭的站起来,伫立笔直,慢慢拢好血淋淋的衣裳往外走。
“备轿。”
徐依罚萧云憬跪了一夜,其实自己也没睡好,不停乱梦。梦里一会儿是小时候依偎在他怀里,听他念诗词说故事,一会儿又是他举起尖刀狠狠的刺向自己的心房。
她是生于琼宫玉阙的公主,本该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她的父皇心中只有母后,早早把重担丢给她带着母后归隐,这么多年都没舍得回来看一眼。
身边的亲人只有一个年迈的外公。
外公已经老了,前两天去看他,他的鬓边又多出了许多白发。
这么多年陪着她的只有萧云憬,就连谢小蝉和柏姬都是后来的,谁都没有先生和她亲。可就是这样一个她曾经无比信任的人,却狠心将她扔到了战场上,害她差点死在敌军的箭下。
是为了给他的黎国报仇吗?
徐依想,一定是的。
裴译闹到宫里来的时候,徐依刚批完折子,正支着下巴打盹。
“臣的夫人当初生远儿差点把命都丢了,现在人说死就死,这不是要我们老俩口的命吗!裴译是粗人,不会说文绉绉的漂亮话,但对陛下忠心耿耿!就算远儿犯了罪,也当由陛下处置,他萧云憬一个质子,凭什么杀了我的远儿!”
面前的是两朝老臣,年轻时就跟着先皇打江山。铁骨铮铮的汉子,现在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跪在这里,为自己的儿子喊冤。
裴知远竟然死了。
徐依闻之诧异,更诧异的是,杀他的那个人是萧云憬?
为什么?
不是几个时辰前还怪她胡闹么?
脑中瞬间涌出了无数个为什么,可裴译没给她时间细想,当即俯身重重磕了两个头。
“当年要不是因为皇后有孕,先皇松口出兵救黎国,哪还有他萧云憬什么事?陛下今日无论如何要替臣做主!远儿的错,臣认。但是他萧云憬杀我儿子账,也必须给个说法!”
他提了两次裴知远的错,徐依倒奇怪了。
莫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儿子胡作非为了?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他所犯何事?”
裴译原本还老泪纵横的脸瞬间就青白一片,想起那个男人温柔的声音和阴恻恻的笑,老半天才抹了把泪,支支吾吾道:“萧云憬说,说……”
“太傅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