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进悬峰门那日，曲渺渺双眸盈着光亮。
她幼时曾遇到一位游方道士，道士授她一些术法。她上手很快，道士离开曲口镇的时候，特意招手让她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向其他人夸赞起她的聪慧。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被人夸奖。
曲渺渺记得清清楚楚，眼神一向不太好的娘听到这话后，认真盯了她好久，拽着她手臂，把她揉进温热的怀中。
娘又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她实在激动极了，颤抖着说:“丫头，药铺黄大夫也跟娘说，你是棵修仙的好苗子。钱的事你放心，再短娘也不会短了你。送你悬峰门的事，娘一定会想办法。”
修仙的好苗子？
年幼无知，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她飘飘然起来。她也清晰记得，当时的她短暂沉默了一下后，很快笃定说出一句让自己后悔多年的话——
“娘，我一定会早日学有所成，让你的辛苦没有白费，让你跟弟弟早日过上好日子。”
娘跟小弟身体都不太好，家里揭了锅也没几粒米。但那时的曲渺渺只是想，她是棵修仙的好苗子，连镇上德高望重的黄大夫也这么说，这事一定错不了。
只要她努力修仙，一定能轻轻松松改变她一家人的命运。
于是，她怀着对天下第一修仙大宗内心一番憧憬描摹，小心翼翼捂着娘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借来的束脩，终于踏进了悬峰门的门槛。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呆呆看了好久。
人可以御剑飞行，也可以遁地数里。悬峰门的水，晶莹澄澈，没有曲口镇的腥味。连天，也比曲口镇开阔许多。
她的师兄师姐，虽然都穿着寻常淡青色道服，却掩不住各个面容姣好，气质转照动人。
尽管她来之前，对着铜镜一遍遍整理了抹了油的发丝。也是生平头一遭，敷了一层薄薄的香粉，掩盖家中晾晒鱼干的味道。自觉没有给曲口镇丢脸，也不输他人。
但走在他们中间，却更反衬出她平淡的庸俗。
有些后知后觉的心虚，又有些淡淡的懊恼，她的脚步便跟着沉了些。
那天刚好下起了雨，雨丝细密，香粉贴在眼皮上，好像结了块儿一样，让她眼皮沉重地有些不舒服。发油的味道混合廉价香粉的脂气，甚至，她的周身还有丝若有若无的鱼干味。
引路的那位师姐款款停了步子，转过脸，掸掉袖子沾着的雨水，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浑身黏糊糊的她。
“走快些，莫叫息月师姐好等。”
师姐将手中持的一把紫竹骨的伞朝曲渺渺方向倾了倾，又掏出一把更精致的伞自己打上。
曲渺渺心怀感激，抱着伞，赶紧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多谢师姐。师姐住哪儿，等雨过我把伞送去。”
师姐漂亮脸蛋上的目光，却没有在她身上多作停留。她用手捂着鼻子，表情有些奇怪，“一把紫竹伞而已，既沾了味道，你留着便是，不必还了。对了，你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
曲渺渺忐忑道:“我……”
师姐却没耐心听她解释，“算了，”师姐摇头，打断她，“我们可是正经修仙门派，你既选择来修道，以后就别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腌臜味道给带进来。”
曲渺渺脸红红的，“是。”
“还好你今日遇到的是我，不是别人，”师姐咳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聊了起来，“唔，要说起来，其他人也就算了。”说到此处，那位师姐正色道:“悬峰门有个师姐，最是娇纵跋扈，要是你今日这副形容遇到的是她，仔细她欺了你一层皮。”
“那位师姐，”曲渺渺想了想，问到自己关心的点上，“她本事很厉害么？”
“本事厉害？”师姐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回过头来，又丢下一句，“废物一个，也不合群，不过仗着长风仙尊几分偏宠。”
长风仙尊？
曲渺渺自是猜到了，这位师姐提到的，是传闻中长风仙尊唯一的女徒弟。只不过在这之前，她以为她只有风光无两，没有想过此人在眼前似乎不大好相与的师姐口中，都是如此刁钻性格。
曲渺渺深吸了一口气。
她想，她是来悬峰门学本事的。以后，一定得绕着这个人，走得远远的。
师姐见她失神片刻，不知在想着什么，自觉跟一个新师妹交浅言深，刚刚似乎说多了些。
于是，她皱眉，重新摆出师姐的样子，抿嘴转了话题，“你有何本事，又是为何想到要入悬峰门的？你束脩如此寒碜，息月师姐却一再为你说情。息月师姐想见的人，应当是有几分本事。”
“我，”提到束脩，曲渺渺有些尴尬，但说到“本事”，曲渺渺眸中重新盛满了期待。很快，她将游方道士教自己的术法一一和盘托出。
师姐的脸却一点点冷了下去，语气更加严苛起来，“莫要提了。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术法，悬峰门，不可能传授你那些纸人引魂旁门左道不入流之术。你得记住了……”
师姐清了清嗓子，“在悬峰门，更不允许提一个死字。”
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术法，在悬峰门却是一桩大忌。
曲渺渺愣住了。
她不止错了，还错得一塌糊涂。
而后，见了美得跟薄玉一般的息月师姐，曲渺渺更加心生自卑。
她知道，息月师姐待她极好，不像旁边站着在肚子里笑话她的人。可越是如此，曲渺渺越觉得自己黯淡得没有一丝亮。
恰好，她路过还看到一群师姐师兄在修炼，剑光飞舞，灵气四溢。
她看得目瞪口呆。
她这才恍然大悟，曲口镇从前的那片天实在太窄了。她不知道，别人轻轻松松的一招二式，她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打磨出来。
她心灰意冷抱着伞，顶着一头不合时宜的红红白白，滑稽茫然地走着。直到，她不小心撞到了一名红衣少女。
任是这日见了那么多姿色出众的师姐，待两人视线对上时，她仍是觉得猝不及防的惊艳。
不是淡青道服，那她不是悬峰门弟子。
红衣少女指了指地面，认真直白地盯着她，“你刚刚，好像把我的鱼撞死了。”
红衣少女淡褐色松软的眉有一个微微弯曲的弧度。眉下她的眼睛也是琥珀一样亮，新月一般弯。
话的内容，明明应是质问。但她语气却不硬。脸上没笑，看起来却像在笑。
“鱼？”曲渺渺目光下移，这才留意到，地面果真有一尾看起来有些僵硬的鱼。“对不起，”她蹲了下来，将鱼拎起来，拍了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死。若是死了，就只能做……”
话到此处，曲渺渺突然察觉失言，慌乱地把话吞了回去。
“做鱼干么？”对方猜到了曲渺渺没有说完的话，却也不恼，语气非常平静，人蹲了下来。她那样子，似乎真的在思考鱼做成鱼干的可能性。
她的发丝有几绺落到曲渺渺视线里。曲渺渺这才发现，她发色比正常人浅一些，像一块极纤细滑腻的缎子。
凑得如此近，她也没像旁人一样捂住口鼻。
“我身上味道难闻，要不姑娘你还是离我远一些。”
“什么味道？”对方比她之前还要茫然，“哦，是有点鱼的味道。”又闻了闻自己，“不难闻，算亲切。”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曲渺渺脸色惨白如纸，她左顾右盼四下张望。
还好没人撞破。
这个姑娘看起来脾气挺好的，她得帮帮她。
曲渺渺犹豫了一下，摸摸鼻子低声道:“姑娘，看你衣着，你应当不是悬峰门的人，或者跟我一样，初入悬峰门的吧？”
“哦？”对方不答反问，“怎么了？”
曲渺渺赶紧捂住她的嘴，“刚才是我太冒失没想起来。我今日才从师姐那儿知道一件事，为了不要惹是招非，姑娘你一定也得记好，在悬峰门，以后绝对不能提死这个字。还好现在无人，我们方才的话没被别人听了去。”
对方垂下眼睫，又平静问，“他们是这么跟你说的么？在悬峰门，绝对不能提死这个字。”
曲渺渺心中可惜，好好一个姑娘，怎么耳力不佳。这么简单几句话，她听了一遍，竟然还需找她确认。
尽管如此，曲渺渺仍是耐心道:“对，我不会骗你。几个师姐都跟我交代过此事。”
“我没有疑你，”对方耸耸肩膀，“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此一来，先提死字的，是他们，不是我们。真要遭殃，先也轮不上我们……”
这是曲渺渺在悬峰门，第一次从别人口里听到“我们”。这代表着，有人接纳了她，把她划在了一起。
不过……
“你，我……”曲渺渺结巴起来，怎么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又好像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人怎么如此理直气壮。
不着淡青，不修炼，不务正业养鱼，不合群……
曲渺渺心中有了猜想，到底忍不住，将湿漉漉头发往后拨，她苦笑了一声，“姑娘，我刚刚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江恩桃。”
“啊！”
曲渺渺尖叫一声，逃也似的跑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