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陆茂之话音未落，一阵轰声自谷顶草堆传来。
乱草尽数倒伏，风中断断续续夹杂着细细的哭声，从四面八方拉扯席卷。
顺着动静，江恩桃转眼一看，草地间艰难露出一颗颗人头。
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又来了？
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陆茂之符箓困住的曲口镇人。他们似乎还未完全从陆茂之造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缺乏神智，脸色黑沉，脚步虚浮。唯独他们的手，却严严实实地抱着各自的“孩子”，将此刻虚薄安静的“孩子”的头轻轻捧着，再将他们的脸小心盖住。
等看到江恩桃，他们一双双锐利而又平凡的眼睛里，齐刷刷地满溢着不可置信与怨愤仇恨。
“妖女怎么还在这儿？”
“妖女，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死？”江恩桃听到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荒唐诘问，先是一愣，而后没好气地翻着眼睛，目光幽幽飘向陆茂之。
难怪问他给曲口镇人造的美梦里有什么，他一再缄口。这个人，居然讨厌她到造梦都要咒她，造梦都不给她留条活路。
陆茂之并未接住江恩桃的眼色，他只若有所思看着眼前这些人，以及他们手中的“孩子”，目光似有一丝疑虑。
她从未瞧见过他这样的神色。
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江恩桃心里一颤后，很快清醒过来。她前思收起，将事情捋了捋。
陆茂之的符箓，竟然也只能镇得住这些人这么短的时间，他们究竟是怎么上来的？
还有，难道说，他真怕这些“孩子”？
江恩桃站了出来，不动声色把陆茂之藏在更后面。“不好意思诸位，有道是祸害遗千年，我当然还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既答应给大家一个真相，我又出现在这儿，”江恩桃手指向地面另一边，顿了顿，继续认真道:“自是为了来见能让大家飞升的大仙。”
活人更难缠，得转移他们注意力，不要让他们手中“孩子”有伤害她跟陆茂之的机会。
说这些的时候，江恩桃眉眼略弯，似乎真的一副高兴极了，马上就要原地飞升的模样。
又在骗人。
陆茂之缓缓垂眼，挡在他前面的江恩桃身量不足他一半。有道金光自她身侧投来，映得他苍白手臂恰好多了一层柔软清亮。
“大仙？”
“哪里有大仙？”
“大仙在，我们孩儿是不是有救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落在扭曲狰狞的“小虫”身上时，“这……”，大家却瑟缩了一下，而后顿住了。
看来还没有完全愚昧昏聩。
江恩桃长舒了一口气，她选择告诉众人真相，“我知道你们不愿意接受现实，但我还是得告诉你们，你们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现在你们抱着的孩子，很有可能是蜉蝣所变。你们救不回来他们，即使救回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众人面色变了几变。时不时传来几声僵硬的交谈，他们似乎在努力消化江恩桃所说的话。
有……用？
趁热打铁，江恩桃继续道:“你们眼前的大仙也不是真的大仙，它是一条巨蟒，也是你们平日看到的茶馆的说书先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能调动你们抱着的孩子。”
江恩桃声音沉了沉，“为了给守山大仙复仇，它编造了一套仙缘的说辞，把你们骗进来，从山顶将你们卷入腹中……”
听闻此话，人群沉默了一会儿，又再次蠢蠢欲动。众人觑着眼睛看向“小虫”，果然没人再出言攻击她。
看来是相信了几分她的话，那对付“小虫”便更简单了。原来，试炼这么简单啊。
江恩桃心里有了把握，眨巴着眼睛，冲身后陆茂之一笑。
陆茂之神色却微微一凝。
“有趣。” “小虫”扭了扭身子，吐着信子打了个呵欠，浑不见之前占下风的困顿。明明它身上此刻泛着淡淡金光，却仍是显得阴森森的诡异。
它声音很轻，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得意。“这位江姑娘刚刚说得都对。你们因此，怕我、恨我么？”
江恩桃心里没来由一慌，直觉有哪儿不对。她嘴唇刚动了动，众人却已经噼里啪啦跪在了“小虫”面前。
“先生，不。是大仙！对，不管您是什么，只要您能救回我的孩子，您就是我心里的大仙！”
“就算是怪物，他也是我的孩子！”
“妖女说大仙能调动这些孩子。求求大仙，救救我家孩子！！”
怎么会这样？
明明他们都已经知道孩子有问题……在他们心里，怎么我还是妖女，它还是大仙。
刚刚觉得好不容易轻松下来的江恩桃一下子脸都涨红了，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子囫囵糊在舌根。
难得在这纸片世界多管闲事主动一回，这些人竟然还是这么不知好歹，她心中有些烦躁。
然而，更烦躁的事还在后头。
“曲渺渺，我知道你想换你小弟跟周童回来。”
“我答应你，条件是，你教教他们，怎么捅她一剑。”
“你放心，悬峰门不会有任何人知晓此事。”
“明知是怪物，你还存心隐瞒包庇。你以为，悬峰门你真能回得去么？”
“小虫”的话，犹如那日说书先生一般，顺着风贴耳灌入。
不是吧？！
江恩桃眸光一怔。
这条蛇可真歹毒奸诈。的确，它只答应她，会告诉她真相，却没有说不会借他人之手害她。这个他人，还是她的同门，她穿书以来曾经有且仅有唯一的朋友。
至于曲渺渺……
其实江恩桃一早便看到了人群中的曲渺渺，但她有意避开了目光。
当初为了区区三千灵石，便轻易背叛了她，两人见面也不搭话，僵硬了几个月。更不要说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条件可是她“弟弟”……
结果想也不用想，江恩桃叹了一口气。
昏昏沉沉中，曲渺渺有什么记忆被掐断了。她抱着手中脖颈沙沙作响的曲小弟跟周童，轻得像抱着两条蔫了心的柳枝儿。
人群自动退到两边，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她眼眶微红，木然向前。一道风起，她提剑直直指向江恩桃。
江恩桃心里存的那点儿侥幸彻底破灭了。
陆茂之眸光比剑还冷。
曲渺渺脑海中模模糊糊出现了一道声音。
“曲丫头，不用太过执着。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才叫事实。大家选择记住，选择接受的事，才叫事实。”
“捅了她，你小弟就又回来了，你不开心么？”
……
江恩桃深吸一口气，悄悄按住曳影。
“曲渺渺，你清醒冷静一点！”
曲渺渺不为所动，剑尖朝前半寸，划出一道细直的裂痕。
看着救过自己的“曲小弟”跟“周童”，江恩桃心里淡淡难过的同时，对这条舌灿莲花的“小虫”更加冒火。
“渺渺，对不起……”
……
“我很开……”
曲渺渺她紧握着剑柄，她猛然挥剑，剑气却直直偏移，扫向“小虫”七寸。
“不，我一点也不开心！”
曲渺渺噙满了眼泪。
剑意嘶鸣，她后怕地甩开剑身，“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绝对不能再伤害桃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