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试（三）
剑风横掠，衣袂飘扬。
“第二百五十号，江恩桃胜。”
“第二百五十号，江恩桃再胜。”
流水的落败者们起初毫无所觉，分明瞪得像铜铃的两只眼珠子才亲眼目睹了，江恩桃旋身拔剑，第一个剑花蓦然一顿、挽出不到一半，她并未正式起势。
可指顾倏忽间，长剑一抖，剑光疾起，他们的身子被她不知何时挥来的一道利落剑风高高抛到了空中……
人与手中拼死相握的剑遽然分离。
随着长短不一的一声急促的“啊” ，人与剑跌落一地……
姿态各有各的歪斜扭曲。
面色如土的落败者们，眼前很快又压下那一抹绯红身影。
步步紧逼，难道是她嫌不够尽兴？
脑内闪过无数念头，他们头皮一阵发麻，慌乱间半撑起身子。喉头一滚，又艰难地咽了咽吐沫，勉强挤出一个字。
“你……”
江恩桃飞步走下演武台，脚步在落剑处戛然顿住。她一一拾起剑，蹲下身子，将剑柄推向外，朝对方身前一送，示意归还。
他们的复杂神色尽数落入江恩桃眼中，但她既无搭腔，也没有旁的解释交待。
江恩桃折身，快步重新返回演武台。
“第二百五十号，江恩桃连胜二十”
“第二百五十号，江恩桃连胜三十……”
很长的时间里，整个演武台上空，由近及远，由远及近，始终响荡着江恩桃的名字。
这三个字，就像三枚轻飘飘晃荡的钉子，本是没有斤两不足为惧。可如今，它们被一个巨人牢牢攥在手里，一经巨人锤打，这三枚钉子承重万钧，足以割穿刺透所有人的耳膜。
江恩桃点到为止，讲究速战速决。
演武台下，起初还像早起林子里的鸟…各唱各的调的众人，却不敢再赤口白舌，对其妄加评论。
他们梗着脖子，扺掌叫好的同时，早已看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局势十分明了，自己对上今时今日的江恩桃，定是毫无一丝招架还手之力。
因此，看热闹刺激的同时，他们高悬着一颗心，紧紧捏着手中的签纸，挤出时间缝儿省视了一遍又一遍。担心自己很快就会被叫上台，与江交手。
红衣少女提剑在手，姿态轻妙。她不卑不亢，笑眯眯地看着台下，等待着宣布下一位比试者。
阳光甫一落在她的发丝上，灵灵闪着生动朝气的光。
“第四百六十号，陆鹤澄。”
江恩桃怔怔地看着那顶跃入视线的绿色巾帽，眸光一闪，嘴角慢慢露出一个莞尔的笑容。
“是你。”
这位小“陆师弟”的名字，原来是陆鹤澄。
陆鹤澄按住剑柄，朗声道:“江师姐，刚刚的比试的确精彩，但我猜，你练曳影应该也没有多长时间吧。”
嚯！这是打哪儿冒出来没长眼睛的毛头小子。
底下嘁嘁喳喳，一片哗然。
江恩桃笑意隐去，心跳得有点快。但她并不露怯，面上故作镇定，“小陆师弟何出此言？”
陆鹤澄单手抽出自己的佩剑，笔直地看向她，诚恳道:“说句实话，江师姐你刚刚并没有发挥出曳影剑意的万分之一。”
什么啊，这话他怎么敢放胆说出口的？不到万分之一就厉害成这样，那那些落败者的面子又该置于何地？
众人嘈嘈议论声更趋鼎沸。
江恩桃眨了眨眼睛，被勾起了好奇，也不辩争，只轻轻问了一句，“哦？”
陆鹤澄一脸稚嫩的傲然，“江师姐胜在身法灵活，应对迅捷。你更多，靠的是自己的肢体反应，而不是对剑的掌控操纵。之前你刚上场对付那人，也不过逮准了对方虽然下手狠厉，但出招起势每次都一模一样，并无任何变化。所以，你提前便想到了应对之法……”
江恩桃凝视着对方乌黑的瞳孔。
居然全被他说中了。啊，不该因为他年纪小，就没留心眼轻视了他。
不过，江恩桃很快提振精神，她闪身上前，长剑一摆一划，眸子随剑风流转。
陆鹤澄看似行动缓慢，一刹间却已推肘偏击，一剑封挡，剑光匝地，稳稳化解了攻势。
耳廓擦出数声铮然声响，江恩桃心中警兆突起，她拧身霍然一退，就势一伏。
下一瞬，陆鹤澄的身体四周，兀自倒悬出万千柄剑刃。每一柄剑，都长得跟他手里那一把一模一样，剑身轻薄锋利，嗡然低啸，缠绕着血色浓雾，散发出湛湛寒气。
陆鹤澄凌空飞起，将真气聚于剑中，挥洒自如。剑招倏变，霎时间剑势滂沱如千军万马，响彻闷雷，大地震动不已。
底下一片惊呼。
“啊！这不是剑谱上排名第五的万仞剑吗？”
原来这把扎得跟刺猬似的剑，就叫万仞么。
江恩桃手腕一翻，脚下一个两仪步，掐着剑诀暗凝功力，剑身飞转，重新提剑跃去。
剑鸣声与风声混杂在一起，剑气激荡，偏锋走近，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两人过招之快，几乎没有人能看得清动作。
几百多个回合后，江恩桃体力不济，终于稍稍落下半成，轻灵地跌落下台。
“不要难过，江师姐你已经很厉害了。”方显扬赶紧过来扶她，“再说，你落下来时，美得就跟一朵鲜花儿似的，比其他那些人下饺子样优雅好看多了。”
被说中的一堆“饺子”，本就不虞的脸色又黑了黑。
难过？她又不是没有自知之明。
能抗这么久，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虽然输了，但江恩桃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她掸了掸裙角碰到的尘土，直身站了起来。
定定看向陆鹤澄，她心中好一番斟酌。
今日演武大会，除了观察陆茂之实力如何，她原本还有另一个重要目的，看看能不能找出日后可能的大魔头。打量来打量去，若论实力，好像只有这陆鹤澄最有潜力。虽然，现在他并不是悬峰门的弟子……
“江师姐，承让了。”
陆鹤澄被她盯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皱着眉头道:“我自六岁开始习剑，只知控剑，于身法一直没有多少进益。你刚刚的表现却很不一样。就算不用曳影，假以更多时日，你的控剑之术定会突飞猛进，配合你的玄妙身法，赢面能超过在场绝大多数人。”陆鹤澄顿了顿，不甘心地小声承认，“也许，还包括……今日的我。”
“好说好说。”
输了就是输了，又不是人生只剩这一次比试。怎么这些人都想着来安慰她。
江恩桃想:什么身法玄妙，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个世界没有八段锦，没有提前伸展放松、加速血液循环罢了。
见江恩桃十分坦然顺意，没有一点落败受挫的样子。陆鹤澄又哼了一声，骄傲的脸冷了几分，他昂然道:“无论江师姐你再出色，我也一定会更加努力，如同今日一般始终赢在所有人前面。我会让长风仙尊认可我。总有一日，我会、成为他最满意的弟子。”
江恩桃揉了揉眉心。
小伙子，当着你同师门的师兄师姐，亮着嗓子直言自己要“跳槽”，这样真的好么？
果然小孩儿心性，没什么城府，想到什么说什么，情绪一来一去、同样比风还快。
“不错不错。”
江恩桃顺口打了个哈哈，她也不会哄小孩儿，但面对未来可能的“大魔头”，江恩桃可是一点不想惹恼得罪。
再是稚嫩没经历过什么险恶，陆鹤澄也能感觉到她话里的敷衍。
陆鹤澄撇了撇嘴，正待说些什么，江恩桃却叹了一气，截住他的话头。
“但是吧，小陆师弟，这不还有人没比完嘛。有道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尘埃落定之前，一切变数都有可能。要不咱先不忙着发表获奖感言，等所有人比完再说也不迟？”
剩下的人……
“不可能。”陆鹤澄环顾一周，想得直接，问得更是干脆，“还有谁有可能赢过你我？”
江恩桃心想:小孩子还真不爱挑中听的话说。
这……
在场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屏声息气面面相觑。
一个江恩桃的表现足够让众人跌破眼球，谁承想，事情还有转折，突然又冲出来一匹更大的黑马陆鹤澄。
今日江恩桃与陆鹤澄的一招一式，精彩程度足以载入修真史册，最后的过招，两人皆突破了练气直达筑基期。这前所未有的一幕，令所闻之人拍手叫绝，这个故事，定会经久不息地流传下去。
剩下的稀稀拉拉几十人，过半都是悬峰门外门弟子。没有人能相信这些人中，有人会赢过一把万仞便能搬山撼岳的陆鹤澄。
江恩桃她，定是在开玩笑吧？
江恩桃缓缓回身，冲着陆茂之的方向忽然一笑。
“会有的。”
她想得很清楚，她不想得罪陆鹤澄，但若眼下得罪陆鹤澄的不是她而是别人，那就没她什么事了。
察觉到江恩桃的视线，陆茂之眉心微微动了动，不过很快，又恢复成平日柔和的淡漠。
……
一眨眼的功夫，方显扬已是吃不消了，他选择自己跳下了演武台，又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一脸悲愤可惜之色，“你们这些人，怎么一点都不会享受生活，不懂得珍惜欣赏美物呢？输赢真的那么有意思吗？不是我说你哈小朋友，你长得是不错，为何偏偏动作那么粗鲁……你看啊，我这么好的衣料子，都被你刺得七个疮八个孔的。我要是再不下来，指不定要被你扎成筛子了是不是。”
陆鹤澄高傲地哼了一声，以示回应。
陆陆续续的挑战者无一例外，结局皆跌下了台。
“第四百六十号，陆鹤澄胜。”
“第四百六十号，陆鹤澄再胜。”
看众的呼吸声，都跟着变得急促了。
江恩桃嘴角的笑，还算冷静。
场上，很快只剩下最后一人还未参与剑试。
“第五百号，陆茂之。”
擦肩而过时，江恩桃轻轻扯了扯陆茂之的袖子。
“陆师弟，我相信你能打过他。加油！”
谁都不知道她被提前漏了题，这陆茂之可是日后的正道魁首，几百年间唯一一个飞升之人。
陆茂之人没有什么情绪，淡淡地转过脸，更淡地“嗯”了一声，声音听着却很清醇温和。
众人脊背紧绷。
江恩桃押的，竟然是赤华真人都不曾赐剑的外门弟子陆茂之？
不过很快，众人直着眼睛，眼里灼灼的期待变成了黯淡的失落。
实在是因为，陆茂之拔出的那一把剑，一眼瞧过去太普通。若再一眼多看过去，可能便连“普通”二字，都算不上是了。
那是一把三尺余长青色的剑，虽然剑气砭人肌肤，但一看就不是什么名品。他们幼时练着玩，才会用这种铸剑石铸的普通的剑。
这样的废剑，至今他们各自家里还有一大箩筐，积了厚厚的灰尘，掸都掸不掉。
陆鹤澄沉默半晌，才开了口，“你就用这样的剑跟我打？”
“够了。”
“还没开始。我等你，换一把。”
“不用。”
陆鹤澄咬了咬牙，感觉自己被两人戏弄了。他提剑指着对方，脸上一阵青白，悻悻问道:“江师姐说能打赢我的，就是你？”
场下有一双眼睛，始终不即不离地在他身上上下游走。
“也许吧。”陆茂之眼中仍是平静，嘴角却不自觉微抿成一线，“你还有很多问句？”
“我……没有。”陆鹤澄腾一下从脸红到脖子根，他旋了一下剑柄，嘎声道:“废话不多说，我们过招吧。”
陆茂之点头，“早该如此。”
陆鹤澄:“……”
……
玉台之上，悬剑峰峰主疑道:“这个陆茂之，我记得是赤华真人你破例收的外门弟子？”
赤华真人神情凝肃，“只是名字在我名册上，陆茂之他，算不得是我真正的徒弟。”
“赤华真人这么一板一眼的正经作甚？”悬剑峰峰主失笑道:“老朽我只是想起来，陆茂之当初进悬峰门，也是颇费了一番波折。比起其他人根骨平平，他的身上，可是一点仙骨也测不出，一点希望也无。我们十大峰主当时都叹息，悬峰门几百年也没遇到这种情况。没想到他这样一块料子，也修行到了练气中期，凭本事站在了演武台上。虽然他必输无疑，更不懂剑意。但年轻人这点精神，还是让老朽我颇为感动、颇为感动啊。”
悬钟峰峰主凝神道:“可是，陆茂之的修为已经过了练气上层。”
一阵剑风吹过，玉台上挂着的护花铃发出孱弱的声响。
悬琴峰峰主看了一会儿，又道:“可是，刚刚那一剑，陆茂之的修为已经直接突破了筑基中层。”
什、什么？
平素一贯稳重的几位峰主脸上的表情也裂出了缝儿。
其中，悬剑峰峰主脸上的困惑震惊最为明显。
“江恩桃剑快，陆鹤澄剑稳。这个陆茂之，明明用剑平平，可他剑式为何如此之诡……”
悬钟峰峰主不以为然，“我派创始之人，曾著书谓不周于法不循于旧，奇诡变化之意，可用于修习，可用于万物。我看这陆茂之，倒是颇有灵气……”
赤华真人手持拂尘，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但她在心里道:可是，我的徒儿陆茂之他，根本就不会输。
……
身体一低，陆鹤澄从演武台上滚落了下来。
陆茂之安静地收剑归鞘。
有人在骚/动，有人在喊叫。
只因整个上空，只盘旋着一种声音。
“第五百号，陆茂之胜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