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沈砚这句话何尝不是戳到了程相的心窝子上。
他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朝堂之上的其他人,包括圣人都不能理解他一个位至宰相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让沈砚的羽林卫出宫去,哪怕惹得圣人不快,他也还是这么做了。不仅是为了在军营里急得跳的程选,更是为了他们程家的未来。
他老了,虽然身子没有老,但是常年的病痛让他在朝堂的尔虞我诈之间,再也不如年轻时那样如鱼得水,反而已经心力交瘁了。
宰辅的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都巴不得他赶快回家养老,自己来争这块香饽饽。
虽然现在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位置不牢固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拉下去。若是被人用阴谋拉下去,倒不如自己提出回乡养老来得自在。
而自己膝下无子,女儿出嫁,自己一旦致仕,程家其他人便没有了靠山。没有了靠山的程家,如同秋日里的落叶一般,风一吹就会掉落。
他选了程选作为自己的接班人,用宰辅的身份改了他的姓氏,让他入程家,作为程家下一辈的天。
列祖列宗百年基业,到他这里,一定不能垮。
可是程选的位置坐得不稳啊,刚刚上任便遭遇了这些事。他若是坐不稳统领的位置,自己的一片心血也算是完全白费了。
他老了,早就生了致仕的念头,现在倒也不怕什么。可是程选还年轻,路还长,他要用自己的一切力量帮助自己的侄子站稳脚跟。
所以羽林卫必须出宫。
程白之心里想了这么多,但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常年在官场上混的人,多少明枪暗箭都躲过来了,早就练成了一身本领。
就算别人都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的侄子又怎么样?他自己不能说出来,更不能表现出自己因为病痛将要致仕的样子,说不得哪个仇家就会在这个关键时候来插上一刀。
就算别人知道弱点,自己也不能暴露出来。
于是面对沈砚的话,他也只是摆出平时那副骄傲的样子,捻捻胡须。
“老夫的事情,还用不着沈大人来管。沈大人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年轻人,莫要把前辈的话当做耳旁风了。”
他有些心虚,还不等沈砚回他些什么就匆匆离开,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
别人看不懂这背影,沈砚看得懂。
若是看不懂,也不会故意问出方才那番话了。他心中明白程白之的不易,因此就算程相三番五次阻他,他从未真正还过手,都只是见招拆招。
不是恶人,只是为着家族罢了。
半晌,他示意石青上前,吩咐。
“你亲自去告诉段丰羽林卫撤走一半的事情,让他留下靠谱的兄弟和禁军一起戍卫禁宫。千万要注意,不能起冲突,都给我把他们的狗脾气收敛一点。”
石青担心:“可是大人,就这么让禁军回来吗?程统领新上任,连着禁军的人也有好些是新的,若是有个什么万一……”
“没有万一。”沈砚坚定,“我会同孟将军打招呼的,不必有太多顾虑。还有,监牢里面的那个,晾得差不多了,今夜子时,咱们去一趟。”
一轮弯月在夕阳后挂上了树梢。
禁军营此刻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练兵的练兵,巡逻的巡逻,各司其职。
自从禁军们卸下了戍卫禁宫的职务后,这禁军营里很少有现在这样的人气了。平日里,大多数人都是奄着的,闲着的,还有些人甚至在军营里开始赌钱吃酒,找了歌女夜夜笙歌,整个军营的纪律可谓是一塌糊涂。
若是夜晚前来,听见丝竹声,看见舞女影,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歌坊呢。
禁军营里也不是没有官,程选作为堂堂禁军统领,就是这里面最大的官。照理说,军营里居然出了这伙人,就应该按照军规处理了,轻则军棍伺候,重则斩首,以正人心。
可是程选管不住,没几个人服他。
大家都认为,他是借着程相的助力才得了这个位置,根本没有什么真才实干,就是个纨绔公子哥。更何况,他们这些人都跟了上一任统领多少年了,那才是真正过命的兄弟交情。如今老统领回老家了,来了个不知所谓的程统领,一副年轻不经事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上战场的样子。
圣人当初任命他时,还往禁军营里塞了好多新人。新人要分老人的一杯羹了,谁都不愿意。
所以当监牢那档子事出来之后,他们本就不满的情绪更是达到了巅峰。
“依我看,这程选啊,就是个灾星!他没来的时候,我们这帮兄弟跟老统领跟得好好的,多么深的交情,那老统领简直把我们当亲兄弟了。他一来,老统领被挤回家了不说,还让兄弟们连差事都丢了!”
“就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老子在外面都抬不起头!”
起初,程选听到这些话时还气急败坏,年轻气盛,抄起军棍就要给那些嘴上没把门的人一顿好教训。可没承想,别人根本就不怕。不仅不怕,还白着眼不满。
“统领若觉得我们兄弟几个说得有错,那就想办法把差事抢回来啊!光罚我们有什么用,那兄弟们都要面子要吃饭的,您让我们把差事拿回来了才是正经事!”
说这话时,还把脖子伸老长,就差把“你打我我也不怕,你打我你就是没本事”这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程选没办法,只能灰溜溜将军棍放下了。
他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那羽林卫是他想撤就撤的?差事是他想拿回来就可以拿回来的?他又不是沈砚,更不是陛下!
他急得将自己的头发揉乱,本来长得还算英俊的脸庞每日都愁云密布。那些人见他没有什么动静,更加肆意妄为了。
禁军统领偌大的一个官,居然做成了空壳子。
他每日在这禁军营里走来走去,焦急地就等着程相帮自己要回差事。宰辅好说话,他就不一定了。可是等了这么久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他几乎都要崩溃。
军中少数几个信服他的劝说:“将军且再等等,总会有好消息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了。
虽说只要回了一半的差事,但比原先的局面已经是好上不知多少倍了。今日他喜气洋洋地将这桩事宣布的时候,那群人也总算对他表现出了一丝敬畏,支支吾吾:“统领,末将可以前去!”
如今他正坐在帐中挑入宫的人选,外面那群人仿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似的,都安静了下来,老实地干自己的事,希望能留个好表现进宫领差事。
没有笙歌,没有划拳,甚好。
他满意地点点头,抬手喝一口浓茶。
茶刚咽下去,外面就有人来报。
“统领,孟将军来了。”
他立马将手中的茶放下,急忙让人将孟将军请进来。
这位孟将军可是位大人物,在禁军里很说得上话的,怠慢不得,说不定自己今日刚挣下的颜面和威严就消失殆尽了。
孟苍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来,头发花白的将军,由于常年征战,脸上沟壑密布,皮肤黢黑,但看起来也是一副和善地样子。
孟苍环视一圈:“这么晚了还来访,真是叨扰统领了。”
“您这是哪里的话,晚辈还盼着您多多前来指教呢!您请坐!”
孟苍被请坐在了上好的椅子上,和善关心道:“听闻圣人允许禁军入宫和羽林卫一起共领差事了?恭喜啊,这可是好消息!不过又是要挑人,又是要布防交接的,可要忙坏统领了。”
程选叹了口气:“还是孟将军能够体谅晚辈啊!下午听到消息的时候光顾着高兴了,晚辈在这里是新人,这选人的事,实在是为难啊。”
“又要是信得过的人,又得是得力的,我刚到这地方不久,也不了解下面的人,更别提什么安排了。”
孟苍听了这话,轻拍了拍一脸为难的程选:“可是辛苦了。”他若有所思,“若提到了解,老夫倒是在这禁军营里待过许久,里面的人多多少少也是了解的。若是统领不嫌弃,也许老夫还能帮上一帮。”
这正解了程选燃眉之急。
那边要名单要的紧,这边也不好拖延,他的笔却迟迟不知怎么落下。程选拱手,感激道:“晚辈求之不得!唉,这可不是件简单的差事,又要劳烦您老人家了。”
“哎。”孟苍摆摆手,“一个半截入土的人,时间也没什么珍贵的。况且这也不是太麻烦的事,禁军里面的老兄弟们个个都是可靠的,还都上阵厮杀过,这些人都不难安排。难的是程统领您带来的那些新人。”
程选疑惑:“将军的意思是……”
孟苍慢条斯理地解释,声音浑厚:“如今逆党的手都伸到御膳房了,那禁军里面更要好好查一查。若是送进宫,守在陛下娘娘身边的人出了什么疏漏,那罪责可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
“监牢的事情,不就是个例子吗?听闻前些日子禁军里面还新来了些人,正赶上这个节骨眼上,既要不忘旧人,也不能忘了新人,那就更得好好查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