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散
宴席是顾牧定的,做了详细预算,具体上什么菜,林仪君没问过,对她来说,很是无关紧要。
但她望着桌上摆满的十道菜时,还是有些发怔。
清蒸排骨,粉蒸牛肉,鱼香肉丝,麻婆豆腐,特色酱鸭……还有很多她认不出,打眼一瞧,只见桌上有时蔬有羹有汤,有凉菜有酒有茶有肉。
林仪君抬眸轻扫,不过四个人。
于是她问何闻祈:“南燕楼的酒席,若吃不完,能打包带走吗?”
严夫人从旁听得一愣,不禁浮现鄙夷之色。
不是说京城来的官么,难道出生小门小户,连如此普通规格的宴席也未见过?
她却猜对了,林仪君身为将门千金,少时多随父亲住在军营,回京城后寄住黎客家中,他虽应酬不断,她却从不跟去,加之又是个闺阁姑娘,自然无人单独请她。
她平日读书或练刀,在京中甚至没空交友,连最简单的应酬也约等于无。
何闻鸢插嘴:“我饿了知县大人,我们能边吃边聊吗?”
“当然。”林仪君点头,微微侧首朝严夫人:“动筷子吧,夫人。”
严夫人脸色一片灰暗,甚至不想坐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是在陪一群不知礼的小孩子任性胡闹,根本不是来赴宴的,这叫什么“宴”呐……
一时她竟又庆幸不是丈夫来的,否则更不知脸色如何精彩。
林仪君瞥了眼,大概猜了几分她的心思,但她不在乎这个。
她看向何闻祈,何闻祈才答:“自然可以带走,不浪费粮食嘛。”
“说到粮食……”林仪君已举了筷子夹菜,状似随意,“夫人不是问本官为何提及严平吗?此事与六年前的秋税有关。”
严夫人容色一凛,果然——
她念头急转,当年的账簿几乎在脑中迅速翻过……税金是没什么问题的,阳州府衙下达的要求都如数完成了,即便有缺口,严家也都补上了。
距今已过六年,就算想核对,都是个大难题,何况严平只算临时下村征税的小吏,他手上就算有错漏,也不至于是什么大错漏。
但既然林仪君特意点了严平的名字,难道是当年的税册出现了连她也未发现的问题?……
她思绪纷乱,口中道:“大人,秋税问题是大问题,但初宜年年秋税都是如实上缴,连拖欠或故意漏税的都无……”
“噢,不是。”
“什么?……”严夫人微惊,眼底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本官没说与秋税直接相关,事实上严平涉及的是一桩命案。”
“命案?”严夫人一愣,反倒茫然了,“什么命案?”
林仪君道:“六年前,严平借征税之便,通过造假威逼恐吓等手段,企图玷污双树村薛兰双之女傅韵,其女不从,严平便借机上门施暴,之后更被指控对傅韵奸/淫杀人抛尸等罪。当年薛兰双已向县衙报案,县衙无人审理,耽搁至今,本官到任后,决定重查旧案,须两造到衙录供。听闻严平乃严家人,故而今日向夫人一问,夫人若是方便,请向县衙告知严平如今住址,本官即发缉捕令。”
严夫人听得瞠目结舌。
何家姐妹也都发呆,停下筷子消化这段话。
严夫人很快反应过来,一个起身:“林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林仪君点头:“借几步都行。”
一盏茶后,两人在另一间茶室内相对而坐。
面前的小几摆了茶具,正有茶香袅袅升腾。
林仪君不急不慢地倒了杯茶,方见严夫人神色变幻不定后,幽幽开口:“关于此事……”
“何闻祈,你知道那是什么事吗?”
何闻鸢挑了根鱼刺。
何闻祈道:“六年前我才十一岁,哪里知道什么命案。”
“我也不知道。”何闻鸢叹了口气,连碗里挑好的鱼肉也无心吃了,“看起来是件大事,只是她们背着咱们说,不让咱们听见。”
何闻祈轻嗤:“想知道不如直接问。”
她咬了口酱鸭,又皱眉吐掉:“难吃。”
“伯母若愿意让人知晓,就不会拉着知县大人离席了。”
“那就私下问,她背着咱们,咱们背着她。”
何闻祈用帕子优雅地拭了嘴,“待会儿结束我要去找陈掌柜训话,你先回吧。”
何闻鸢耸了耸肩,语气同情:“看来陈掌柜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没多久,林仪君与严夫人便回了席间。
严夫人神色看似如常,林仪君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笑意。
接下来仿佛无事发生,菜动了几道后,南燕楼小厮进来又陆续撤下,林仪君还不解,又见上了几道新菜。
何闻祈主动向她解释:“知县大人,这是第二道席面,此宴共有三道,都是初宜特色,希望有你喜欢的菜式。”
林仪君抿了抿唇:“……撤下的菜我也要打包的。”
严夫人胃口全失,提前离席,向林仪君致歉,林仪君不觉冒犯,笑吟吟地应了。
她一走,何闻鸢便迫不及待地问:“知县大人,那个严平真的杀人抛尸了吗?”
林仪君道:“目前他只是被指控,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被冤枉的,无论如何,未经审讯之前,我不能给他擅自定罪。”
何闻祈:“好严谨。”
何闻鸢有些兴致缺缺,还以为能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小道消息呢。
林仪君起身:“好,今日饭就吃到这里,剩下的菜麻烦帮我打包送去县衙。”
何家姐妹也都跟着站起看着她。
何闻祈点头:“分内之事。”
何闻鸢眨了眨眼,忽好奇问:“知县大人今日原本宴请我父亲和严伯伯,他们都不来,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生气?”
林仪君轻笑:“认识你们也一样,甚至更有趣些。”
这是真心话。
何闻鸢眼眸亮起:“那……那我们有空可以去县衙找你玩吗?”
“随时欢迎。”林仪君顿了片刻,“不过县衙最近要修缮,忙着采买砖瓦木材那些,可能没空接待你们。”
何闻祈扬起明媚的笑:“知县大人都找好铺子谈好价格了吗?”
她笑起来与何闻鸢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虽有一样的眉眼,却立即能让人作出分别。
何闻鸢爱笑,笑容明亮炙热,让人愉悦。
何闻祈沉静,一笑眉眼便如山川增色,艳若芙蕖。
“还没。”
“我家底下有许多铺子,这些都能买到,知县大人若是愿意,我会吩咐他们按照优价送去县衙,另外初宜不错的泥瓦匠也大多都在何家手下谋生,知县大人是否需要我帮忙推荐?”
林仪君平静微笑:“那再好不过……我让顾主簿亲自过来商谈此事吧,他负责采买。”
开源节流,今日,真是一场美妙的宴席啊……
严迁一直在斜对面的书画铺子临窗坐着,时不时瞥向南燕楼大门,心思实难落到书本上。
他的贴身小厮忽叫:“夫人出来了!”
严迁忙奔出门外,连书卷都忘了还。
只是还未及上前,他便看清只有几个丫鬟跟着母亲出来,并无其他女子的影子。
怎么回事,那位知县为何没露面?……
他望向南燕楼二楼方向,难道是母亲提前离席了?
说起来,这场饭局的确才开始不久。
“青柏,你去娘跟前答话,问了就说我这边在挑画,请娘先回。”
小厮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就见严家马车自顾走了。
小厮匆忙跑回来:“夫人看起来有些生气,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哥儿确定不回去?”
这话让严迁犹豫片刻,但转眼便见南燕楼又出来一人——一个姑娘。
一个眉目如画,气度不凡,且由南燕楼掌柜亲自相送出来的姑娘。
严迁顿时眸间流光溢彩,将手中书卷扔在小厮怀中。
“……你就在此等我,不许跟来。”
“哎,哥儿——”
严迁摆手,没有回头,朝林仪君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元秀牌楼是闹市,人实在多,林仪君脚程又快,严迁跟的费力。
他原先只想上前搭几句话便走,却连人也追不上,又不好意思高声喊,便只好尽力跟紧。
他想到兄长之前对这位新知县的评价,心想若是与她交谈几句,回去如实告诉兄长,以兄长之聪慧,定能对她作出新的见解。
一路上他满是各种念头,心绪纷杂。关于林仪君的各种传闻,这些日子他听了不少,真真假假也分不清,只是对这位新知县越发好奇。
将关于她的事向兄长转述时,他能瞧出,向来对很多事漠不关心的兄长,也被此人勾起了兴趣。
兄长难得有想主动探询之事,之物,之人。
不知不觉人便少了,等进了一条偏僻巷子,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猛地抬头时,眼前已失去了林仪君的踪影。
严迁下意识回头,肩上骤然落下一道剧痛,有人快速从后方闪现而出,用力将他按在墙上,砸的他脑袋懵懵的,仿佛浑身骨头都要碎了。
“……跟踪我?”林仪君眸子微冷,“你是什么人?”
“……姐姐饶命!”严迁疼得泛起哭腔,“我是严家二公子……我真的不是坏人……”
他从小养尊处优,哪里被这样对待过,一下就吓坏了。
严家二公子严遥安?
林仪君扯了下嘴角,松开了手。
“你跟着我做什么?”
严迁转过身,失力地瘫坐在地上,后怕得脸色发白,惊魂未定。
他抬眸,泛红的眼里蓄了泪。
“……姐姐……我……我跟着你……只是……”他止不住哽咽,泪随说话不时掉落,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只是想跟你……说……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