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相像
邓护身后,还有躬身垂首的小太监四人,每人手中都捧着红绸盖着的物品。
旨意是分别赐于二人的,帝于两日后召见苏禄绯,言筠受封东海王的正式诏书。
传旨完毕后,大太监躬身先向言筠道贺,言筠快步上前虚扶还以一礼,侧身向正堂示意:“邓总管辛苦,还请上座吃茶,暖暖身子再回去吧。”
邓护虽然年迈,但仍中气十足,并不似以往总管大太监在外的威仪,他弯腰推辞,言语恭谨道:“多谢东海王殿下的美意!杂家还要尽快回宫复旨”,他转而向苏禄绯行礼道:“贵人,后日杂家便在庆德门恭候。这些是圣上与皇后娘娘的赏赐。”
他挥手,四名小太监应声上前,将手中捧举之物交给老管家和他身后的三名仆从。
苏禄绯福身回礼:“多谢邓总管。”
邓护对苏禄绯的福身回礼腰又下弯了两分,“贵人,您应是还有一物,要托杂家奉还宫中吧。”
苏禄绯快速与言筠交换了下眼神,随即笑道:“总管大人提醒得是,确有一物劳烦您奉还。”
她从颈间摘下一块鱼形玉琮,放在青棠双手奉上的漆器描金宝石锦盒,将锦盒交与邓护。
“有劳总管大人。”
邓护双手接过,“殿下,贵人,还请留步。”
言筠并未止步,而是微笑着亲自将邓护送至府外,苏禄绯落后两步。言筠在邓护跨出大门时虚扶一把,将绣有五福纹的鸦青荷包也顺手握入他的手中。邓护不动声色将荷包没入宽袖,转身与言筠、苏禄绯再次行礼告别,手端锦盒,在小太监的服侍下步入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离去,言筠与苏禄绯回到府内,老管家言昭云上前低声禀报:“家主,刚刚有两拨人分别蹲守大门和西院角门。现已离去,暗卫已跟上前去查探。”
“无非就是佑安长公主府和高府”,苏禄绯不以为意,她看着仆从手捧的御赐之物,有蜀锦罗裙和香云纱百褶裙两身,珍珠毛羊皮靴和朱锻珍珠云丝绣鞋两双,银狐鹤氅与红地宝相花纹织锦数匹,珠钗首饰五盒,笑道:“倒是实用。”
对于前来探查的两拨人,苏禄绯猜得八九不离十,是佑安长公主驸马徐霆和前右相次子、时任御史中丞高琦派出的探子。
“鱼符已送入宫中,圣上明日先召见礼王世子,而凉州侯年后才入京,看来主动权在你这边。”
言筠拨弄着小炉中的核桃炭,老君眉在建窑黑釉兔毫盏中散着淡淡的木质香,冬日里暖人心脾。苏禄绯接过茶盏饮了一口,茶汤绵密顺滑,回甘甜柔,是寒冬夜里正需要的醇厚柔和。
“想必寒鸦卫已经早早将我在西平的身份文牒呈上,圣上也知若是我没有回归皇室的心,是不会跟随礼王世子回京的。我猜这也是他当时发密诏的目的,给各方都留有余地。”
“明日是否前去贤亲王府?”
“还不是时候。出宫之时,再入王府。”
自贤王于鸾京府邸失踪,王府由长史顾常毅与女官温氏,仆从五人,禁军拨护卫二十人、寒鸦卫两人驻守至今。长史顾常毅乃前太子太傅顾晏惟的子侄。
顾氏自祁魏前朝便是鸾京望族,百年书香世家,出了四位丞相、两位皇后。顾氏之势,即便是贤王深陷谋逆此等大罪之祸,长史顾常毅依然敢于贤王失踪后坚守王府,皇城司扣押却不敢刑讯于他。四年前女官温氏去世,如今唯有顾常毅独自居于府中,不曾依附京中任何一方权贵。
皇后与礼王妃时常派人洒扫修缮王府,虽空置至今,仍一如十六年前的模样,不曾凋敝破败。
上书房内,紫金莲纹双耳玉炉中,迦南香烟袅袅。定康帝看着合二为一的双鱼令,沉默半晌对仍跪伏在地的邓护说道:“起身吧,赐座。”
“谢陛下。”大太监颤巍起身,斜着身子只坐一角,垂首恭顺。
“依你看,像吗?”
大太监微微前倾身体,恭谨地回道:“回陛下,老奴瞧着,与贤王殿下,确有七八分相似。”
“那另两分呢?”
听到定康帝此问,邓护心里咯噔一沉,双膝一软,从椅子上滑跪于地,伏身支吾半晌没敢把“凉州侯”三个字说出口。
贤王贵为天家贵胄,未曾定亲却有一女,已是有悖于世俗礼教。他只是个卑贱阉人,别人看在他是天子身侧多年的内侍尊称他一声邓公,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份,如何敢妄议亲王?
龙案一角,放着两本寒鸦卫奏报,其中一本是月前问询凉州侯的记录:帝命寒鸦卫副指挥使问凉州侯李夜白,定康五年元月贤王生辰宴后,曾夜宿贤王府,属实与否?凉州侯叩首回应,属实。
然,苏禄绯的身份户籍文牒上写明,父苏禄硕驰,居于西平郡裕华村西。经寒鸦卫探查,裕华村西有一处名为随园的山庄,老睿王于宝安十六年置办的园子。自老睿王过世后现已空置多年,除了睿王府的数名仆从,园子东侧厢房曾有女子与孩童居住过的痕迹,但并不能确定就是贤王曾居于此。
定康帝挥手令邓护退下,独自一人坐于上书房中。烛火摇曳,冬月下旬的鸾京已有落雪,地龙融化了丝丝寒气,上书房内因着迦南香,清新馥雅,暖意融融。他从紫檀木盒中取出了一张已经泛黄的书笺,放在了鱼符玉琮旁边,心中深深叹息。
前祁魏征元五年,言二公子庚,持忍冬令,携言府甲士二十人,押送百匹战马、重甲连弩等武器入云中郡,辅赫青铁骑之主赫青鸾扩军十万,征讨北夷。
正如九方隗氏手中的双鱼令一样,赫青氏当年也有一块令琮,为忍冬令。太祖问鼎大宝之后,言氏奉双羊方尊与太祖赫青扶曳,忍冬令则转交给了禅让的祁魏皇族。定康帝没有见过那块原由赫青之主持有的忍冬令,但他在宣德皇后宫中见过隗氏的双鱼令。
这块本应交于九方隗氏下任家主郑国公手中的双鱼令,在宝安十六年,皇后将此物与大荒扶桑剑一同,交给了娴真公主,当时还是太子的定康帝也在场。
那时宣德皇后已病了许久,连年征战和生儿育女都消耗了她太多的气血。她拉着菩风与娴真的手,福英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上,眉眼中的慈爱与不舍,定康帝时至今日仍觉清晰在目。
他辜负了母后期寄,作为兄长他也愧对胞妹。在雄兵与皇权中,他对手握重兵凯旋归京的胞妹有过深深的忌惮。以女子之身掌兵封王,本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太祖对皇后的偏爱,皇后对子女尤其是女儿的偏爱,令前朝旧戚与从龙功臣的新仇旧怨,在征西的最后两年达到了顶点,付诸在贤王娴真身上的便是无法回挽的灾祸。
来来往往皆过客,未负皇朝未负君。
写在书笺上的话,是贤王娴真消失前,留下的唯一一言。说与的是她的皇帝胞兄,仿佛是在说,所有人的忌惮忧患都很可笑,这世间也就唯有和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值得她稍作交代。而对于世人追逐的权势名利,她轻而易举地放下一切,遁走离去,徒留世间空叹。
睿王在奏报中上禀,苏禄绯确为娴真之女,生于定康五年九月十七,但那之后至今未能再见娴真,如今他也不知娴真身在何处。看来当年及此后发生的一切,只有她的后人才知晓。
左东阑自邓护回宫复旨后,便出宫回府。刚下马将缰绳递与迎上前来的小厮,贴身侍从便附耳禀报,礼王世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时。
“师傅!”数月未见,西北风沙大漠走一遭的昱阳,稚气已脱,皮肤晒黑了许多,眉眼间多了些坚毅。他看见左东阑步入厅堂,从椅子上跳起蹦跶至他身侧,才端正躬身一礼。
左东阑扶住了他的见礼,见他似有历练之后的豁然成长,倍感欣慰,语气不显,淡淡说道:“世子殿下,此前说过了,莫要称下官为师傅。”
昱阳一扬头,一副“我偏要”的模样,从怀中取出薄纸一张,在左东阑面前一抖,“师傅,你看这是什么?”
左东阑皱眉看着他得意邀功的模样,疑惑地从他手中接过,定睛一看,愣在当场。
“苍清酒方。怎么样,您就说本世子是不是您的亲徒儿。当初刚到银沙城,往那喜富酒楼一坐,我一闻店家上的酒,便知是师傅视若珍宝的酒壶里常装有的那款酒。您珍藏的那二十坛自三年前空了之后,有事没事您就看那酒壶发呆。徒儿一直记在心里,这次在西北可算是找到正宗的了……”
昱阳在耳边絮絮叨叨,左东阑只看着手中苍青酒方,心头五味杂陈。他当然知道,那二十坛是什么酒,自何处来,在何处卖。他本是想的是,等酒喝完了,就和过去作别。没有想到,兜兜转转,自以为的放下,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师傅?”昱阳邀了半天功,嘴巴说得干干,也没能得到一句夸奖。他把手在纸前晃了晃,左东阑回神,将酒方叠好放入怀中,温声说道:“明日圣上召见,世子殿下还是要稳重些。圣上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然后年后去太常寺上值,礼王殿下已经奏请圣上安排你去京郊社署……”
左东阑话还没讲完,昱阳一听就不干了,“我不去太常寺。”
“那你要去哪?”
昱阳丝毫没有听出来左东阑语气中已渐渐蓄起的不耐,“我要去寒鸦卫。”
“不行。”左东阑一瞬都没有犹豫,回绝地斩钉截铁。
见他一副要耍赖的模样,左东阑耐心解释:“太常寺乃九寺之首,职重位尊,门荫不得入太常寺。若不是你这次剿匪有功,圣上恩旨,中书门下承礼王的情破例点了头,太常寺你别看不上,若是往常,你还未必能进得去。”
“是,是我知道,祭祀,宗庙,社稷,籍田……师傅,我是您的徒弟……”昱阳话还没说完,左东阑突然出手,快速朝他腹胁、颈间、面门三处出拳,昱阳毫无防备,躲避第一拳攻击时便失了重心,被第二拳击在下颌扑倒在一旁花几上,肋骨被桌角磕得生疼。
“寒鸦卫不收纨绔。”废物两字在左东阑左边绕了一圈,生生地换成纨绔。总归是身份贵重,正经的皇室王孙,虽然的确是废柴一个。
昱阳不服,还要继续争辩,左东阑松开他,正色道:“说说路上的事。”
“刺客嘴硬得狠,路上白颈审了两次都没什么发现,最后还一个没看住,让他们歹着机会自尽了。言府的护卫各个都是高手,栖柒在领头的护卫手下,三招都撑不了。师傅您知道他们什么来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