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惨胜
外面的喊杀声震天,说明曹缨的孤注一掷大队已经离得很近了,而陈王军帐此时却静得可怕,与外面的喧嚣声形成鲜明对比。
杨彦祖看着眼前陌生的亲卫,突然想起前些天曹木说有几个远方亲戚前来投奔,想要安排个职位。杨彦祖琐事缠身,实在无暇去为这种小事分心,又想起之前确实惩罚了王爷的亲卫蹉了他的锐气,陈王曹木一定是想挽回一些面子,便答应了。
曹木虽然是吉祥物,但他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命令还是要听的,更何况得到了杨彦祖的首肯。所有亲卫顺利被换掉,所有人都觉得这又是陈王闲来无事做出的决定,以至于亲卫突然冲进只有杨彦祖与曹木在的军帐,也没有鲜卑军觉得不妥。
军师与王爷关系好,世人皆知。鲜卑人都尊敬军师,因为军师所以才尊敬王爷,这件事王爷也不是不知道。
所以,王爷怎么会对军师不利呢?
此刻,杨彦祖觉得最陌生的,就是陈王曹木。
二人在洛阳城相识,一见如故。曹木虽然是武帝之子,但没有王侯的架子,他们都是读书人,常常彻夜长谈古书上所言的太平盛世,恨不能亲眼看见那场景。
青年往往伴随着热血沸腾,他们愤世嫉俗,对当下魏国的情况十分不满,彼此立下誓言要救万民于水火。
年少时的那团火烧的热烈,杨彦祖刚刚高中,却放弃了大好前程,曹木刚刚封王,却放弃了荣华富贵,他们放弃了美好生活,只为了那理想中的盛世,便干起了谋反的勾当。
然后,事情败露,杨彦祖慷慨赴死,曹木舍弃了大半个身家,才弄来一个长得相似的替身以命换命,偷偷带杨彦祖一起北上。
那个时候,曹木想的是没有杨彦祖则大事不成,而杨彦祖想的是公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他们吃着北方的黄沙,从零开始,以辽东三郡为起点起家,才有今日足以睥睨天下的军队。
可今日,为何却拔刀相向了?
杨彦祖想不通,问:“王爷,何至于此?”
曹木哼了一声,自从杨彦祖上次惩罚了他的亲卫,他才下定决心的。一个堂堂王爷,连自己的亲卫都保护不了,还有人会看得起他吗?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曹木觉得,他和杨彦祖的理念有严重分歧。年少时曹木也被称为神童,善读书好文章,七步就可吟诗作赋,皇室宗亲中的风流才子非他莫属。
自幼读圣贤书,又是继承人之一,所以对在他治下的国家有过美好幻想。曹木也梦想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伟大目标,他认为能做到陈渠四句的,一定是千古一帝,被后代美名扬。
然而千古一帝,前提是需要成为皇帝。一个连威严都没有的皇帝,还能叫皇帝吗?
杨彦祖推崇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真的让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不是说说而已。
就像现在,身为吉祥物,陈王曹木本应在大后方听战场上的消息,却被杨彦祖强行带来面对自己害怕的曹缨。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圣人学说,杨彦祖都学到哪里去了?
对曹缨的恐惧,对杨彦祖的愤怒,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终于让曹木爆发了。他换掉所有鲜卑亲卫,花重金雇来了江湖人做打手,为的就是今天。
曹木说道:“现在下令,将王旗留在原地,我们后撤,还来得及。”
杨彦祖仍然在顾全大局:“王爷,王旗不过是个象征,全军的人都认识你,你跑了,自然会有人传信,到时候三军军心不稳”
“够了,”曹木知道自己说不过杨彦祖,掉头转身向军帐出口走去:“我走,你留下随你。”
杨彦祖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挡住门口,跪下向曹木磕头:“王爷,过去是我不对,我向您赔罪,并保证今后一定改正,让您多参加军务,加强中央皇权,但请您今天一定听我的,不要逃走,否则,本次洛阳之战,功亏一篑。”
杨彦祖低着头,听见上面寂静的可怕,唯有帐外战场上的喧嚣声弥漫。心中大喜,以为曹木在犹豫,刚想再说些什么打动他,突然觉得腹部一凉。
一柄长剑穿腹而过,鲜血喷涌而出,这次,就算有十个替身,也救不了他了。
杨彦祖没有喊叫,因为他没有感受到疼痛,而是歪倒在一旁,看向曹木,那个曾经生死相托的男人。
曹木平静地可怕,临到这时,他表现出了皇室子孙特有的冷血无情,甚至没有多看曹木一眼,带着亲卫出帐上马,向安全的后方跑去,留下孤零零的王旗随风飘荡,以及倒在血泊里的杨彦祖。
是了,自己这些年忙于政务,对他少了许多关心。
是了,自己这些年忙于军事,忘记和他讨论国家发展。
是了,自己这些年忙于琐事,陈王殿下如今年近三十,却还未曾明媒正娶,忘记帮他张罗。
杨彦祖拼命去堵住自己身体上的血窟窿,他不太甘心这样死去,他想将上面这三句话告诉曹木,想和陈王重归于好,他们再彻夜长谈,共同建立那个美好魏国。
可是因为曹木已经将剑拔走,无论杨彦祖如何挣扎,根本止不住涌出来的红色,就好像,陈王殿下抽走了他们之间的羁绊,留下了一个填不上的窟窿。
终于,杨彦祖没了力气,他感觉到身体渐渐冰冷,意识逐渐模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杨彦祖释然了。
是了,自己本该在洛阳那场叛乱中斩首示众,是陈王曹木拼了命才保得他周全,在北方又苟活了这么多年。
既然这条命是王爷救得,那么今天还给他,也算两清了。
朦胧中,杨彦祖看见了少年时的学堂,老师徐山月在讲课,少年杨彦祖与少年郑玉安因理念不合吵了起来。
杨彦祖追求是法平等无有高下,郑玉安却说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平衡,法律是人定的,并非没有漏洞。只有在情理法上三个字上来回周旋,方能做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二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盖过了那年夏日的蝉鸣,盖过了徐山月的读书声,盖过了两军交战的喊杀。
今日的风格外大,军帐被掀翻,一根箭羽飞了过来,将头顶上的陈王王旗射断。杨彦祖似乎看见郑玉安站在马背上拉弓射箭,他杀红了眼,白马银弓都被鲜血染红,完全看不出是个浪荡公子哥。
我辈读书人,应该为这天下百姓,谋一份太平。
郑玉安,我止步于此了,你要走得远些,再远些,然后帮我看一看,你和我争吵过的那个太平盛世。
杨彦祖停止了呼吸,千军万马踏其身体而过,浑然不觉。
曹缨与郑玉安杀到王旗跟前,只剩下几百人跟随了,这一战虎豹骑损失殆尽,但也着实让鲜卑军吃了苦头。
可惜的是,众人没有看见曹木。曹缨敏锐的注意到,鲜卑军正在缓缓撤退。
“因为曹木跑了!”郑玉安兴奋的大叫,他能听懂鲜卑人说的话:“我刚刚听到有敌人喊:‘王上撤退了!’。”
曹缨也喜上眉梢,险些哭了出来:“虎豹骑没有白白牺牲,传令,草原人退了,我们追!”
然而她环顾四周,只剩下自己的一些亲卫和少量精锐还活着了,鲜卑军虽然在撤退,但他们这几百人处于战场中央,很有可能被几万敌军淹没在人海中。
“杨彦祖怎么搞的,连曹木都看不住,活该他当年吵架没吵赢我!”郑玉安心情大好,鼓舞士气:“我们杀出去,今天就算死在这里头悬国门,以一万战五万,也足以名流青史。”
突然,敌人撤退的速度加快了,曹缨与郑玉安对视一眼,都觉得情况不对,按理说就算军心涣散,也应该杀了他们这几百人再走,拓跋瑰不是那种轻率的领军。
郑玉安眼力极佳,抬手眺望,突然见西北方向有几万魏军杀了过来,领头人看样子,是曹昭与夏侯妄。
曹缨表情复杂,她还没想好怎样一回面对夏侯妄,郑玉安则气得直嘬牙花子,这帮王八蛋,显然是抢功来了!
另一边,拓跋瑰像做梦一样,即便组织撤退,仍然没能接受自己失败的现实。草原儿郎个个可以以一敌十,那一万虎豹骑确实强悍,但如何能打败他手下这些如狼似虎的兵?
拓跋瑰领兵督战从不含糊,明明曹缨已经被围,明明虎豹骑被打的所剩无几,自己军队的士气却为何一泻千里?
此时,拓跋瑰已经从一些渠道得知幽州城破的消息,只是还需要进一步的确认。只要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那么鲜卑军定能一鼓作气攻下洛阳城。
然而,他却听到了一个更炸裂的消息:陈王北逃,军师被杀。一股火起直接涌上心头,那个废物王爷怎么敢跑!那个病恹恹的读书人怎么敢死!
功名富贵眼看唾手可得,拓跋瑰当然不甘心,他还尝试着收拢军心,起码号召士兵围剿剩下的虎豹骑,又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魏国援军赶到,目测不下于十万。
拓跋瑰愤怒了,鲜卑军队乃天下第一等军队,区区十万何足惧哉。只可惜,这时的士兵已经的无意再战,开始有组织的撤退了。
慕容娟纵马前来,她的心情更加复杂,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杨彦祖的死,对于鲜卑军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和损失。她视其为师长,此刻焉能不痛心疾首。
但慕容娟很快就调整过来,她并不是第一次失败了,知道此时多想无用,应该尽力保障鲜卑军的残余力量。她喊道:“拓跋兄长,我们撤吧,这场仗就算打赢了,我们也必会损失惨重,无法打下洛阳城,不如暂时退兵,从长计议。”
经历过两次大战,慕容娟已经将说话的艺术锤炼的炉火纯青,明明是必败之局,却被她说成从长计议,虽然只是改了个说辞,却更能让拓跋瑰接受。
拓跋瑰长叹一声,知道无力回天,只能同意慕容娟的建议:“有序撤退,不要被敌人追杀。另外,传令三军,给我截下陈王曹木,他不能跑,我有事要问他!”
慕容娟领命而去,场面太乱,以至于她找不到杨彦祖的尸体在哪里,只能作罢,心里默默的慰问了一句:“走好。”
洛阳城外的一处小山坡上,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眺望远处的战场。他选择的位置刚好能看清楚战争轮廓又不被波及,显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中年人身边的有一个女子,身穿布衣,长得却倾国倾城,竟然是大乔乔娇娇姑娘。她也跟着一起观望,说道:“鲜卑人退兵了,这次曹昭可捡了大便宜,回去后该封王了吧。”
中年人嗯了一声,叹息说:“彦祖啊彦祖,此子当年在我门下学习时,就有只顾大局而轻小事的毛病,我曾多次训斥过他,奈何此子心比天高,唉,终是死在了小事上。”
大乔问说:“我觉得,曹木与杨彦祖理念不合可不是小事,他们若是成功,曹木便是皇帝,皇权不容亵渎”
“你懂什么”徐山月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以杨彦祖的才学,把持朝政绰绰有余,到时候把曹木杀掉,立个曹氏孩童当傀儡,杨彦祖便可放开手脚,将天下好好修理一番。”
大乔没敢再回答,她深知此人的厉害。徐山月,蜀国丞相诸葛日月的师兄,杨彦祖和郑玉安的授业恩师,同时,也是魏国的通缉对象。
徐山月摸了摸胡子,见大乔唯唯诺诺的样子,问说:“你还想不想当皇后?即便是一个傀儡皇帝,也仍然想当?”
大乔嗯了一声。
徐山月往一棵树下走去,那里拴着两匹马,说道:“那就走吧,在拓跋瑰没有一怒杀掉曹木之前,我们先去保他一命。”
大乔似乎有些惊喜:“先生,能保得住陈王?”
徐山月没有正面回答:“这场仗之所以输掉,是因为杨彦祖没敢传授拓跋慕容两家兵法,他看出了草原人的野心勃勃,害怕一旦猛虎插上翅膀,就会导致中原祸乱。”
“如今,杨彦祖死了,我还担心什么?中原人安逸久了,是时候让他们看见,什么样的军队,才是天下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