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百花谱·杜鹃》
回到马棚。
马棚里几乎是空的。
赵贞娘的棺椁已经抬去安葬,她常用的面盆、凳子,做活计的绣线、绣布,也送人了。
“阿嫂,你可准备好了?”
赵贞娘回望丽娘,郑重点头。
“那,我们开始。”
翠微取出《百花谱》和湘竹笔。
“等一下……”
“阿嫂怎么了?”
“丽娘,我想知道,我一旦在这簿子上登记,做了神仙,就不能回来了吧?”
“嗯。”
“嗐,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明年杜鹃花满山开遍,我就看不到喽。”
“嗯。可你是杜鹃仙子,还怕没杜鹃花看么?”
赵贞娘轻轻闭上眼,思绪又回到一家四口爬山的那天。
那一天,漫山的映山红啊……
天上纵然有数不尽的杜鹃花,终不是人间风景!
再次睁开眼,她准备好了。
杜丽娘执笔,在赵贞娘心口一点,赵贞娘突然消失,化作满天红云,光辉灿烂,映得地上的人们脸上红扑扑,极富生气,全然没有曾经得过疫病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这红云凝成一缕红光,直飞入湘竹笔头。
杜丽娘作画。
柳梦梅感慨道:“故乡真是人一生所念,我都有点想岭南的家了。”
翠微不禁想起来,杜丽娘,韩子才和她,他们三个的老家,严格说起来,是东胜神洲的梅岭和竹坞啊。
若是这样,我也很想家。
两人正胡思乱想着,杜丽娘已画好,火红的杜鹃,像极了赵贞娘热烈真诚、燃烧殆尽的一生。
该题字了。
二人看去,杜丽娘写的是《涉江》:
还顾望旧乡,
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
忧伤以终老。
赵贞娘不过是跟着小木匠涉过彭蠡湖,从湖那边来到湖这边,人生便从此改变,和家人到死也没能再见。
都是命哎。
马车又上路了。
七月底天气,热风熏人欲睡。
车夫放松了精神,靠着车厢打盹儿。柳梦梅原本强打着精神,和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很快也睡着了。
“丽娘,我闷得慌,总觉得,憋着一口气。”
“车厢帘子打开了,眼下好些了没?”
“不是这个憋闷,是这里。”翠微指指心口。
杜丽娘了然:“是因为赵贞娘?”
翠微点头:“不只是赵贞娘,还有辛瑶,还有周玉山,还有宝儿娘……女人怎么这么难呢?若是个男子,在外面闯出一份事业就可以,家里自有人打理好一切。可若是女子,任你心灵手巧能挣钱,甚至天资聪颖能考上状元,也还是要考虑婚姻,生儿育女,亲自操持家务。”
杜丽娘默默想了想:“翠微,对一个家庭来说,不容易的从来就不是男人或女人,与性别无关,只在于这里。”
丽娘指指心口。
“这世上只有一种人不容易,那便是有责任心的人,愿意对一个人、一件事负责任的人。”
翠微懂了:“就像赵贞娘的爹娘,父亲在外面挣钱养家,风餐露宿,甚至丢了命,母亲在家里带着一双儿女度日,不管多难,都没有抛下孩子改嫁。他们都是对家庭负责任的人。”
嗯。
世间的苦,都流向了能吃苦的人。
世间的责任,也都留给了肯负责任的人。
然而,正是因为存在这些能吃苦、肯负责的人,这人世间才值得。
东胜神洲那一百多位花仙,下凡来到人世一趟,死后不肯回升仙界,不惜变成花鬼,也要为这人世留多一分公平正义,要以清轻之魂,涤荡这浊而重的世界……
因为这里有值得他们这样做的人和事。
翠微不禁看看杜丽娘:丽娘也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啊。
杜丽娘仿佛看穿了她心里所想,正要说什么,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响器声吸引住了。
喇叭。
唢呐。
竹笙。
竽。
锣。
钹。
有人死了。
翠微拨开车厢帘子,远远地,走来一群送葬的队伍。
翠微忙叫醒车夫和柳梦梅。
车夫见状,忙勒停了马车,往路边挪挪,给送葬队伍让路。
“见棺发财,见棺发财!两位小姐莫怕,柳秀才莫怕。”
杜丽娘和翠微对视一眼:我们自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做什么怕死人。
柳梦梅重新把车厢帘子放好。
“二位姐姐别出来,外面烧纸燃香,烟熏火燎还飞灰,莫腌臜了姐姐们。”
“不妨事。”
杜丽娘和翠微虽然不介意,但为了不让车前头的两个人担心,还是听他们的吧。
坐回马车厢,翠微忽然道:“我这里怎么还是闷闷的……”
杜丽娘没应答,因为,她心里也有一种闷闷的感觉,既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出来。
“翠微,每次我们遇到要找的人,心里都会有感应,眼下心里感到不适,会不会因为这个死去的人,也是我们要找的人?”
“有这个可能。我们若能接触到死者,就知道是不是了。丽娘,现在怎么办?”
“办白事的规矩我不懂,死者为大,冲撞了就不好了。我们问问。”
车厢外,车夫早已听见二人对话。
“小姐们,若有那红布条,绑一根在车上,就能和对面的搭上话啦。”
“这是何意?”
“只管照老汉说的试试,眼看人家到跟前,再解释就来不及了。”
哪里找红布条?
杜丽娘和翠微私下里翻找着。
“丽娘,你扎头发的带子是红色!”
杜丽娘来不及想,一把扯下来给翠微,翠微忙递给柳梦梅。
送葬的队伍很快来到跟前。
走在队伍前面的领祭人,一见杜丽娘他们的马车上缚着红布条,连忙抬手示意,队伍停了下来。
棺材放下,响器声停了。
棺材前面,有人安放了一个火盆。
孝子走到最前面,冲棺材磕九个头,开始往火盆里化纸钱。
领祭人冲两个披麻戴孝者说了几句,便过来交涉。
领祭人一施礼:“承蒙老丈、大相公厚意,给我们主家让路,得罪!得罪!”
车夫和柳梦梅忙还礼。
“逝者为大,不须挂怀。”
领祭人再次施礼,递过来一个信封:“远远见贵府马车上挂着喜布,想必是府上有喜事,我们主家特意奉上帛金。”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车夫说着,接过帛金,递入车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