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望乡
“什么鬼？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鬼，你们能知道？”
“柳秀才，你进来，给她开开眼。”
柳梦梅无奈，这是把我当鉴鬼工具使呢？
杜丽娘也道：“柳生，你来给这位娘子算算身份可好？”
鉴鬼工具忙不迭钻进车厢。
柳梦梅：“你每天都做什么？”
鬼妇人见问她，匆匆咽下香饼。
“我每天呢，早上起床，洗脸，梳头，收拾好床铺，便开始做些刺绣。天气好的时候我绣的花样复杂些，天气不好的时候费眼睛，就绣一些简单的花样。”
“做完刺绣，我一般上街买一个饼当午饭，吃完饼，仍是做刺绣。天气暖和的时候我绣的花样复杂些，天气冷手发抖，就绣——”
“你就绣一些简单的花样嘛！你说过了！”柳梦梅头疼，忙打断她。
“我不是问你这些琐碎，你也不必把你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只拣要紧的说。比如说，某件事一天不做你就过不下去之类的。”
鬼妇人茫然地解释：“我说的这些都很重要，每天都要做啊。不洗漱我怎么见人？不吃饭我怎么活？不做刺绣我怎么赚钱？都似你们秀才，去那书里寻黄金屋吗？”
柳梦梅忙讨饶：“大嫂见谅，你说的对，那，现在我们说说你最喜欢做的事吧。”
鬼妇人一听，眼里放出温柔的光彩，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
“说到这个嘛，我一到天黑，不能做刺绣，就会来这马路边等着。”
“等谁？”
“等人。”
“什么人？”
“所有人。”
“……你、你是说，所有人你都等？你等他们做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打从我记事起，我就是这样子，在路边等啊等啊，一直等到路上没人，我就回家睡觉。”
“那你和他们都说些什么？”
“我不和他们说话，他们说话，我听着。”
“你在路边等着，就是为了听他们说话？”
“嗯。”
柳梦梅想了又想，只好认输：“爱听人讲故事，或许是个瓜棚鬼，爱听人说话……我不知道是什么鬼。”
杜丽娘和翠微也不知。
出这趟远门之前，他们三人在韩子才的监督下，研究各种怪力乱神整整七天，此刻凭着记忆，实在想不起来。
杜丽娘：“阿嫂，那你说说，他们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哪些？”
鬼妇人笑了：“什么也没记住！过路人嘛，赶路孤单，随口说些家常话，又不是说故事，我哪儿记得哟。只不过，有的人说话我爱听，一听就想流泪，有的人说话我不爱听。”
想流泪？
赶路人随口说的家常话，也能让人想流泪，除非是——
“大嫂！你仔细想想，那些说话让你感动的人，是不是口音很相似？”
“口音嘛……呀秀才，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们、他们说话是北边的人呢！”
柳梦梅捏了把汗，还好认出来了，没在丽娘面前丢脸。
他胸有成竹道：“这是个望乡鬼！”
望乡鬼……
有了！
杜丽娘和翠微也想起，古书上记载过望乡鬼。
有的人客死异乡后，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迁葬回老家，魂儿惦记着此事，便不肯去投胎重生，只在通往故乡的必经之路上蹲守着，听来来往往的人说说乡音，解解乡愁。
也是个可怜鬼哩！
杜丽娘：“翠微，你刚才给她相看，她是我们找的人吗？”
翠微点头：“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第三个了。”
柳梦梅不由得感到轻松：“这位大嫂既然是望乡鬼，心事自然是迁葬回老家。等她说说家乡是哪里，我们带她回去，这桩公案也就了结了。”
翠微：“未必，秀才你忘了，我们找的全都是失忆鬼！只怕还有一番折腾呢！”
杜丽娘：“人失忆了，乡音难改，阿嫂说话我们听不出是哪里人，因为她离家出来的时候长，受了当地人影响。不过，若是有故乡的人来，她听出了口音，我们也可以借机知道她的故乡。”
柳梦梅：“正是这话。大嫂，你明儿不要再做刺绣活儿，白天路上行人多，我们陪你来这路上认认家乡。”
鬼妇人不乐意：“你这后生说得好容易哟！我不做活，拿什么买饼吃？没的出去让人打嘴嘛！”
柳梦梅：“还吃什么饼？大嫂，你原是天上的神仙，等你找回记忆，了结了心事，就该上天当神仙了。区区一个饼算得了什么。”
“我？神仙？”
噗嗤——
鬼妇人笑得五官都不在其位了。
“后生，我若是再年轻十岁，就信了你的鬼话！”
“你不信？”
“不信！还有，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等下到了我家，你离我棺材远一点！”
“为何？”
“我做刺绣赚的钱，都攒在棺材里，你可别有什么歪心思！”
“我、我没有！”
“你没歪心思，做什么哄我不要刺绣？我纵然是劳碌命，也过得踏踏实实，不做非分之想。你呢，出个嘴，说几句好听话，让人把你认作是个体贴的，最后呢，不是图色，便是图财。还带我当神仙？给我玉皇大帝我也不当。”
“你、你小心太过，错把好心当驴肝肺！”
“急了！你急了！我呀，安安稳稳吃自己做工挣来的饼，也不信你鬼话，吃你给我画大饼！神仙？哼！”
柳梦梅目瞪口呆，心口堵得慌。
他觉得这鬼妇人实在难说话，便不再搭理她，和车夫一起赶车去了。
翠微正要说什么，杜丽娘暗中拉了她一把，让她先不要急。
杜丽娘笑道：“阿嫂，你误会柳秀才了，他是个正直人。不知你做刺绣，一天赚多少钱？我们把钱赔给你，你同我们一起，寻寻你的故乡可好？”
鬼妇人倒也爽快：“一天十个铜钱，我买饼用去一文，尚能攒九文。不过，我也不是非攒钱不可，它就是停不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我记事起，就这么过着。罢了，你们若非要我陪着，我就当少活了一天，少攒一天钱，陪着你们。至于给我钱，就不必了，名不正言不顺的。”
翠微好奇：“阿嫂，刚才你说你的棺材还在家里，既然没安葬，你攒的这些钱，是不是为这事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