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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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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震惊,因为我天资聪颖。

    父亲遗憾,因为我是个女儿。

    女鬼住持的眼里,有欣喜,还有一丝自嘲。

    翠微赞叹:“女师父果然高才,才三岁,就能出口成诗。”

    杜丽娘欲言又止,柳梦梅却没忍住。

    “女师父对她父亲说得那句诗,不是她所作,是村学先生所讲。”

    没错。

    那天,村学先生讲了三支《喜迁莺》,一共六句,我陪着父亲在外面听,全记住了。

    父亲不敢相信,一个三岁孩子,只听了一遍,就能记住。

    于是,我在村路旁,口齿清晰,声音洪亮,一字一字背诵了出来。

    第二天开始,我便再没有童年。

    每天一睁眼,不是学写字,就是学背诵。

    若我喊累,不肯写,不肯学,父亲也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用一种失望和恳求的眼神看着我。

    女鬼住持笑笑:“我宁愿他骂我一顿,或是打我一顿,我就当扯平了,可以安心跑出去,痛痛快快玩一晌。可他,偏偏用望子成龙的眼神,筑成牢笼,我便再也无处可逃。”

    父亲把我当成儿子养,当成他后半辈子的精神寄托,和全部的希望所在。

    甚至,他为了一个渺远无痕的梦,变卖了家产,带着我搬到镇上,让我女扮男装,还断了和所有人的来往。

    我没有让他失望。

    十二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便被点了状元。

    周玉山。

    周玉山。

    周玉山。

    每次放榜,看到“周玉山”三个字,父亲便露出“此生无憾,死也瞑目”的欣慰。

    只是,我的一生,也一步一步,再也无法挽回了。

    譬如,我不能正常婚配。

    我原本以为,考进士、中状元,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那么,只要二十岁还没指望,我便可以和父亲一起断了念想,再次隐姓埋名,重新来过。

    作为一个女子,重新开始生活。

    中了状元,便成了骑虎难下。

    榜下捉婿,原是京中美谈,眼看着同科进士一个一个攀上高门,我却一个也不敢答应。

    我是个女儿身,被发现欺骗了高门贵女,尚可以当做一桩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可若被发现欺骗了圣上,便是万死难赎。

    我不敢在京中停留,谎称在家乡已有糟糠,躲过了高门贵女抛来的绣球。

    离京还乡的前夜,我褪下状元袍,摘下簪花帽。

    毕竟是女儿心性,我实在舍不得圣上赐的千叶牡丹,便在京中最好的珍宝阁,买了这只金错银香薰球,还请手工艺人把这朵千叶牡丹制成干花,保留在香熏球中。

    我想悄悄回到镇上,与父亲团聚。

    谁知,在离镇子还有三十多里,遇见了前来迎我的父亲。

    父亲已经六十岁了,却比他四十多岁时还要精神奕奕。

    他强令我重新换上状元袍,戴上簪花帽。

    见帽上已经无花,父亲拿出一枝金桂花,亲手给我簪戴好。

    “这枝桂花,是我在你母亲坟头的桂花树上折的。”

    只这一句,我便再也不忍心反抗父亲。

    镇子原本叫做桂花镇,因为我中了状元,被县里老爷改名状元镇。

    簪花游街那天,合镇轰动。

    可以说,只要长了腿,会走路的,都涌到镇上,夹道欢迎。

    父亲亲自牵着马,走在前面,替我开路,我怎么劝他都不听。

    我坐在马上,半是安慰,半是忐忑。

    所安慰者,我终于学有所成,不负父亲这二十年的辛勤栽培和殷殷期望。

    所忐忑者,簪花饮酒少年郎,何等风光,何等瞩目,婚姻大事,怕是再也躲不过去。

    而我,毕竟是个女儿身。

    父亲见我中了状元,此生志得意满,别无所求。

    于是,在我骑马游街几天后,父亲便含笑九泉。

    我丁父忧,一来免去了官职,二来暂时免去婚嫁的烦恼。

    我打算,丁忧的这三年,借着状元的名头和本领,谋个生计,攒一些钱,便离开此地,换个地方重新来过。

    可是……

    女鬼住持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讲不下去了。

    杜丽娘听音知意,忙问:“可是出事了?”

    女鬼住持点点头。

    是出事了。

    我遇到了瑶娘。

    瑶娘名叫辛瑶,是镇上有名的才女。

    簪花游街那天,其实我就有留意到她。

    彼时,她正在一家书肆里选书,见我骑马走过,她好奇地侧头看我。

    她一身青绿衣裳,立于书肆,是那样清逸脱俗,不染凡尘。

    很难让人忽视。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毫无羞涩退缩之态。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若我真的是个男儿身,往后的日子该有多好,我满意,父亲得意……

    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我只把这当做一个傻念头。

    父亲过世百日,我刚除了孝服,便有人上门说亲。

    “玉郎,你别忙着推拒!你是万里挑一的状元郎,可女方也不差啊,是咱状元镇有名的才女唷!”

    我仍婉拒。

    门外,便有个中年丈人进来,捧给我一卷书。

    《木樨玉草》。

    “这是小女瑶娘所作诗文集。小女已经十八岁,仍待字闺中,不肯许人,只因她一心想寻个有才华、知情意的郎君,别的人都看不上眼。”

    “玉郎,你虽然贵为状元郎,府上毕竟艰难些……我辛家虽不贵,却富。你若肯答应这门亲事,我愿拿出半数家财,润色小女嫁妆。”

    辛瑶娘的父亲辛老丈诚恳如此,我不好再强硬,只得抬出亡父来。

    丁忧三年,是最好的挡箭牌。

    “这个无妨,瑶娘愿意等。”

    辛瑶人未到,声先闻。

    她就这么一身光彩,闯了进来,也打乱了我“攒够三年钱财便逃走”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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