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玉郎
杜丽娘一见到女鬼住持的脸色，心里一动：她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翠微正要问个明白，被杜丽娘拦住，冲她微微摇头。
柳梦梅想起来，前几天那个瓜棚鬼恢复记忆，猛然拉着自己不撒手的场景……
还是先不要打扰她为好。
最惊讶的是车夫。
这个住持在哭啥？
一个大老爷们，抱着一朵花，三魂不见了七魄，像什么样子？
车夫嫌弃地撇撇嘴。
柳梦梅见了，怕他说出不合适的话，打扰住持寻回完整记忆，便轻轻摆手，示意他先走。
车夫满脑子疑惑地走了。
他一出门，更疑惑：“怪事，这暴雨下的，跟天漏了一样，这突然就晴了？”
杜丽娘他们一看，可不是？
暴雨像被从半空剪断的瀑布，忽地消失，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门外的院落，天空放晴，夏日傍晚那柔和而明亮的光，静静覆盖下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屋檐和柏树枝上，还残留着雨滴——
滴答、滴答……
杜丽娘她们三个安静地等着，一会儿看看屋子里的陈设，一会儿看看彼此，不敢都去看住持，给她施加压力。
他们如果一直看着，就会发现女鬼住持脸上的颜色十分精彩：
一会儿是惊讶，一会儿是后悔，一会儿是不甘心，一会儿是痛苦难耐……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住持才两眼茫然，失魂落魄地坐下来。
手里还捧着那朵千叶牡丹。
杜丽娘给住持换了热茶，轻轻放在她面前。
“女师父，既然你还留恋在这人世间，一定是因为有心结未能解开。不如，你告诉我们是什么，我们人多，总可以想办法替你解开。”
柳梦梅：“杜丽娘是领魂人，一定能帮你。”
翠微也帮腔：“咱们早点回天上当神仙多好！”
住持不语。
杜丽娘又劝她：“你女扮男装这么多年，打理和尚庙，帮助过路考生，想必有自己的几分心气在，不然，谁肯受这青灯黄卷的苦？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难处，都说出来，总是可以解决的。”
住持一听，红了眼眶，却仍低头不语。
杜丽娘她们见状，便知道说中了她的心事。
那就慢慢等吧。
若是个小孩子，还可以哄她往外说，若遇到心思复杂的大人，软硬兼施让她说出来，也只怕不是实话。
柳梦梅把住持批注的文章反复看了三遍。
翠微又添了一遍茶。
杜丽娘暗自思忖：天已经放晴，住持若是还不开口，我们得找个借口先留宿，再慢慢合计。
“几位用过晚膳，来小佛堂，我有事相告。”
住持说完，把千叶牡丹放回盒子里，径自走了。
晚膳？
杜丽娘三人正疑惑，放晚膳的钟声响起来。
当、当当——
当、当当——
……
杜丽娘三人在大饭堂没有见到住持，听放饭的小和尚说，住持交代过，今日的晚膳免了。
看来，重新找回记忆，对住持来说并不怎么愉快。
柳梦梅：“等下去小佛堂，我还要带着千叶牡丹吗？”
翠微顿时明白了：带着吧，怕刺激那女鬼住持，不好好说；不带吧，怕刺激不够，还是不好好说。
杜丽娘：“二位，千叶牡丹既然是状元郎的吉庆物，还是带着。住持对此物反应这么大，想必感情很深，能帮她再想起什么来。”
二人点头。
小佛堂。
女鬼住持已经煮好了茶水。
三人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墨香。
杜丽娘称赞道：“是上好的松烟墨，住持好雅致！”
墨香中，还染了淡淡的花香。
柳梦梅极为震惊：“这香味……是真正千叶牡丹花的香味！”
杜丽娘和翠微一顿：女鬼住持的小佛堂怎么也有千叶牡丹？还是真花，不是假花……
住持招呼他们三人坐下，把桌子上的两样东西推到他们面前。
一样是书信，有二十几封，从封函的纸张和墨色来看，颇有些年头了。
另一样东西，是一个精致的金错银小球，手法精美，玲珑可爱。
杜丽娘和翠微虽然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却还没见过这个，柳梦梅就更不认识了。
翠微拎起来，对着烛光把玩。
“好精巧的小东西，这是什么——咦，千叶牡丹的花香就是从这里面透出来的！”
原来是个可以随身携带的香熏球。
女鬼住持见到三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化，不禁有自得之色。
“这里面装的，是真正的千叶牡丹，是我被点状元那一年，老圣上赏赐的。”
她是状元？
女状元？
她见过圣上？
三个人的内心，一个比一个惊讶。
三个人的外表，一个比一个淡定。
刚才不认识金错银香熏球，已经够丢脸，不能再显得没见识，连女状元都没听说过。
嗯！！！
女鬼住持见他们强撑着的表情，十分有趣，忍不住一笑。
杜丽娘三人顿时脸上一烧。
女鬼住持正色道：“我的故事有些长，你们且喝茶，听我慢慢说。”
我叫周玉山，这状元镇下面，有个木樨村，我便是木樨村人。
我出生那年，状元镇还不叫状元镇，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是木樨村，和满村的桂花树。
哦，对了，木樨是桂花的别名。
我父亲是个秀才。
他原本指望能考个状元，再不济，考个进士，攀上一门富贵亲家，我们周家便发达了。
可谁知，我父亲科场不顺，考了二十多年还只是个秀才。
都说男人四十而不惑，我父亲快四十岁这年，果然想通了，不再寄希望于考科举。
他安心知命，回到木樨村，娶了我母亲。
我母亲原本是个寡妇，守的望门寡——还没嫁过去，那家男人就死了。
我父亲虽是个秀才，却年纪大了，能娶到我那十七岁的母亲，他知足。
可谁知，母亲一生下我，便病死了。
我父亲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
木樨村的桂花，整个信州都很出名，金桂黄灿，玉桂白润，全都香馥馥的。
村子里靠着桂花树，发财发家的不少。
商人重利轻学问，大家原本就看不上我父亲。
更何况，我父亲一门心思考科举，年近半百，一无所成，更是成了远近闻名的笑话。
我母亲青春貌美，原本是我父亲后半生的精神依靠，她一走，我父亲彻底垮了。
在我3岁那年，父亲带我去给母亲上坟。
路过村里学堂，村学的教书先生正在给学生们讲诗。
“金门晓，玉京春，骏马骤逐轻尘。桦烟深处白衫新，认得化龙身。”
“九陌喧，千户启，满袖桂香风细。杏园欢宴曲江滨，自此占芳辰。”
我父亲怔住了。
鱼跃龙门，声价百倍，琼林赐宴，折桂蟾宫……
这是我父亲一生的梦，他用一辈子去追求，仍不可得，如今被村学先生通过古人的诗词，细细描述出来，字字都成了扎向我父亲心窝的刺……
因为，他已四十多岁，此生再无机会。
那天回家的路上，看着满目夕阳，和父亲失落的背影，我不禁冲口而出：
“紫陌长，襟袖冷，不是人间风景。回看尘土似前生，休羡谷中莺。”
那天，父亲回过身来，望着我，那种震惊和遗憾的眼神。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