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耍笑
阎罗王的鼾声刚响了几下，忽的止住，眼睛困得睁不开。
他闭着眼，四下嗅嗅，赞不绝口：“好酒！好酒！可惜本官秉公持正，不受这贿赂。”
“阎君多虑，这梅子酒是小仙自用的。”
“啊……懂了，壮胆！”
“……”
“也对，人之赴死，需得一鼓作气，否则再而衰，三而竭。最初这一盏茶的功夫，舍不下，也就难成。仙尊需要酒来壮胆，死志也就不十分果决，还是放下念头，快回家去吧！”
“阎君有这么多功夫把话来教育小仙，却不肯听小仙细说根由？”
“不是本官不耐烦，实在是……”
阎罗王不耐烦地睁开眼，长期缺觉让他没个好脸色：
“你们这些死不痛快的吧，多少心里糊涂，话也就说不明白，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你能一句话说清楚，本官就准了你的请求。”
孤竹君不假思索：“小仙不弃仙籍、不销道行、不忘前世今生，在梅花仙子身边投个胎，好日日相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把门小鬼笑得五官扭曲，一张笑脸比哭还难看，“却不是特地来消遣咱爷爷？你这后生，还是别处耍笑去吧。”
“谁同你耍笑？！”
阎罗王也皱着眉头：“仙尊真不是耍笑？”
“莫非阎君要反悔？”
“准了，你去吧。”阎罗王想起了什么，嘱咐把门小鬼，“你，亲自给仙尊带路，记得走金桥，不得走奈何桥。”
奈河上有三座桥，神仙轮回走金桥，圣贤轮回走银桥，凡人只能走奈何桥。
把门小鬼一听要孤竹君走仙桥，心里先就攒了三分不痛快：
这后生小子忒没礼，先前不按规矩出示路引，还闯阎王殿，还消遣咱爷爷，还让他走金桥？
“爷，六道轮回，让他投哪个？”
阎罗王摆手撵人：“你看看梅花仙子身边缺什么，让他投什么。对仙尊软和着点，别来硬的。”
话音刚落，大殿就响起打鼾声。
把门小鬼只好自己拿主意。
他带着孤竹君往奈河走去，一路上心里琢磨着：
梅花仙子如今投在京城一家纸扎铺里，堂上有老父老母，便是不缺爹不缺娘，投不成她的爹娘；兄弟姊妹俱无，投成兄弟姊妹倒是个路子，可她老母年事已高，为着这个无礼的后生小子，再受一场生育之苦、受十几年养育之罪，又太可怜了……
过了金桥，来到六道轮回之所。
这六道分别是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
这无礼后生该投哪个道呢？
把门小鬼有心和孤竹君商量，抬头一看，孤竹君满脸“生人勿进”的气息，实在不愿去触霉头……
小鬼便又把阎王爷爷的嘱托细细思索，半晌，没个主意，只好硬着头皮去兜揽孤竹君。
“后生，你想日日伴在梅花仙子身边，是为报恩，还是为报仇？”
孤竹君皱眉：“有何不同？”
小鬼乐了：“那自然不同。若为报恩呢，你投个对她软和点的，若为报仇，你投个对她硬点的。”
孤竹君一噎，庆幸这地府黢黑，没人注意到他的大红脸：
“自然要软和些。”
小鬼点头，心里拿定了主意，指着其中一道门：
“去吧，包你软。”
孤竹君脸上一烫，心里先软了，责怪自己之前不该对把门小鬼那么凶。
真的很软。
孤竹君看着自己毛茸茸的爪子，想骂人。
不，想骂鬼。
这把门小鬼好大胆，竟敢拿神仙耍笑。
他投胎成了一只猫。
一只在街边四处化缘的猫。
实在有损仙颜。
想想天上的西王母，太白老头，东王公，还有东胜神洲的一众仙友，见他今日这般模样，只怕要笑掉百年功德。
孤竹猫硬着头皮满街爬，只想赶快找到梅花仙子，扑在她身边，诉诉委屈。
这天是清明，加上战争年月，死伤无算，祭奠亡者、祈祷生者的人往来不绝，满街飘着烧纸钱、蜡烛的烟火气，熏得孤竹猫脑壳子疼。
忽然，一缕久违的冷香拯救了他。
是梅花香。
梅花仙子身着淡红裙裳，笑语盈盈，在树下摆摊，卖些元宝、蜡烛、纸钱之类。
她数钱的样子真好看。
古人说“近乡情更怯”，诚不我欺，孤竹猫眼看着朝思暮念的香花美人，感受到了“近香情更怯”的愁绪。
隔着二十多步路，孤竹猫停下来，不敢再向前一步，生怕再近一步，梦就碎了。
突然，孤竹猫心跳猛增：
梅花仙子正在朝他走来。
香喷喷的少女敛好衣裙，蹲下来，素手纤纤，抱了孤竹猫在怀里，柔柔抚着。
“你好白啊，像琼枝春雪，叫你阿雪好不好？咦，你在点头哎，真的能听懂吗？太好了，今后阿雪就跟着我，好不好？你又点头哎，我当你答应了，咱们一言为定！”
孤竹猫被梅花仙子抱在怀里，感到晕晕乎乎，整个神志不清了，只记得扑鼻的清香再也没散开，只记得自己一点头，就会被这香花美人抱得更紧。
投胎成猫真好。
到了夜里，孤竹猫知道梅花仙子为何把自己抱这么紧了。
他拒绝。
他讨厌柳树。
可是他说不出来，只能接受梅花仙子在耳边念叨：
“好好阿雪，亲亲阿雪，上去嘛！若非行葵水，我就自己爬上去了。阿雪你看，我父母年事已高，全靠一个小小纸扎铺子，和我摆摊过活，除去本钱，盈利并不多嘛。可是，有了这棵大柳树，就不一样了，这是棵活了几百年的仙柳，大家都向他许愿，红布条啦，许愿牌呀，挂得满树都是，大柳树也很累对不对？我们是在做好事，才会趁这夜半无人，把这些累赘取下来，当然了，顺便收拾好，明天再卖出去……总之呢，这是大功德，便宜你了，你辛劳完这辈子，攒了功德，来世也好投个人胎对吧？”
“喵呜——喵呜——”
孤竹猫心里委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曾经是何等的廉洁自好，何等的丰神俊朗。
现在，不但成了野畜生，还要夜半无人做这鼠窃狗偷之事。
他宁愿一头碰死……在少女的怀里。
呜呜，美人在怀，在美人怀，都让人难舍哎。
正纠结间，大柳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