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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翮飘飖私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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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黄昏的下午,元睢独坐在庭院内煎茶。

    茶饼置在火上炙烤,发散其清香,为囚徒的条件所限,省略了碾茶、罗茶的步骤,只是敲成几块待用;风炉上支着一口炻釜,里面扇滚了水,一沸加盐,二沸出水一瓢,并环激汤心、投以茶叶。

    少顷,茶汤三沸,势若奔涛溅沫,便回添二沸所出之水,有个好听的名头——“救沸育华”。

    他做惯了这类风雅事情,纵是器具不齐,倒也怡然自得,最后均匀地斟出了两碗茶水。

    今天,奉瑾依旧没有出现。

    元睢默默地坐着,压抑着内心的冲动,执起其中一只青绿釉茶碗,将茶水哗啦啦的浇淋于地。

    这一片“黄金甲”仿佛享到什么祭奠,香气比之前浓馥了许多,一阵紧似一阵地欺上了他的面庞。

    某一次他对着这片菊花怔怔出神,奉瑾淡淡说道:“其实这里以前不单种着黄金甲,还种着很多耐寒而娇艳的山花,但种花的女孩儿死去了,没人懂得伺候她留下的山花,我嫌山花开得衰败,就全部铲除了,只剩下了黄金甲。”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诡秘地一笑,“她死在你的脚底下,头颅至今没有寻回来。”

    奉瑾,奉瑾。

    他执着茶碗的手一停。

    自从那天争执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巡逻的兵卒也不像以往严密,公主府在一夜之间空旷了许多。

    她似乎放弃他了。

    他不再受任何打扰,却又因寂寞而感到怅憾。

    是奉瑾的缘故吗?

    不,元睢想。他是不愿身处铁围之外,失去清晰的计算,只能无望地徘徊。

    他把青绿釉茶碗放回原处,屈起两指不轻不重地叩着案面。

    那个漫天落晖的下午,朵朵黄金甲在秋风中发颤,奉瑾缓缓开口:“大哥哥,你先不要拒绝我……你想抢,我是知道的。”

    她冷笑,“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呢,装出一副深情厚貌、谦谦谨谨的模样,只候着二哥哥和三哥哥替你抢来放到你手上。”

    棋盘翻倒,底下显露出来的暗格,中央置着一柄金错刀。

    他惊悚于自己从未察觉其中机关,奉瑾唰地一下抽刀出鞘,举起来,锋芒直指他的面门:“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是我筹之已久的,我不能让你把它抢走。”

    刀长二尺一寸,黄金错镂其文,正是奉羲钟爱的工艺,也许是他留给爱女的倚仗。

    她用刀指着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内心想法。

    “也许有一天我会因为我犯下的错误受到惩罚,但现在我依然不得不继续犯错,因为这一切根源,都是你们造成的。”

    “大哥,我一向鄙视二哥的崇高,我以诡谲之道取胜,但其实我是喜欢公平的。你说我为了一己之私,你错了,我不过是用同样的方式从你手中拿回我的东西而已。你以为你家起义的时候没杀过人吗?你以为你属下的臣子全都是干净的吗?”

    “我能分辨是非善恶,我从不悲天悯人,也从不怜悯自己。我纯粹是野心膨胀,想要得到认可,喜欢站到高处,不喜欢分享权力。也许,是我身体里流的血告诉我要这样做。”

    “我不怪百姓拥护你元家,我承认父皇当年着实混账,但我不是他!我会做得比我父皇更好,我苦学韬略和经济,我会弥补百姓,我没有滥杀人!你,该把大魏还给我了。”

    谁对谁错有什么要紧?我只问胜不胜,不问德不德。

    “叮”的一声,元睢再次弹开了棋盘下的暗格,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了那柄金错刀。

    她心怀警戒,没有完全信任他,留下一柄刀以防不测,结果没等来他某一日发难,她就先忍耐不住拔出刀来对准他。

    他恍恍惚惚,想起家中因自己参政而被弃置多年的名琴,琴身内部也有如此一个暗格,只不过是用来收藏琴谱的。

    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若是弹奏琴音,可否教她回头?

    他回忆着从前的姿势,双手在虚空中徐徐按弦。

    他一直不自信,不自重,即使身为太子,思想仍停留在多年前颠覆奉氏的时候。他在夷吾山屡屡提到“乾坤再造,日月重光”,潜意识里就是为了抚慰自己;奉瑾时时听着他说那样的话,同一句“乾坤再造,日月重光”,她心中想到的却是跟他截然不同的反元复奉。

    果真是人心隔肚皮。

    自己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想必非常可笑吧?

    她的警戒其实没有错。

    是的,他想抢走她的东西。大好国家,大好河山,大好都城,无论是更名为太极宫的煌煌殿阙,还是朝中森森排列的文武臣僚,这些本都应该是属于她家的东西。他用来路不正的方式,短暂地得到了,纵是万民仰德,呼为天命所归,却仍是他心里的一个难关。

    他叹出一口气,双手垂下来,苦笑着摇摇头。

    真是异想天开了,她怎么可能因琴音而改变决心?

    如果他真的要跟她抢,那就只能——光明正大地,堂而皇之地,双方战斗一场。

    元睢正自出神,四围很寂静,但慢慢地,这寂静又无端的搅乱起来。

    他听到了一阵哭泣之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微微耸然。又来了。

    近来,他常常能耳闻一阵反反复复的哭声,凄怆,微弱,很容易为军士巡逻的脚步捣碎,却固执地不肯消散。

    甚至在周围宁谧下来,用心去捕捉这声音时,会发现那不止是一人在哭,而是很多哭音的混合交织,慢一会儿,紧一声儿,在空气中无限回转,有一种直叩到人心上的痛楚……

    他禁不住疑惑,去试探那些岗哨的态度,是否如同自己一般耳闻,对方却显得浑然不觉——这是幻听?亦或冥冥中一种奇异的力量?

    现在,哭声再度缠上他,一丝一缕的,把他整个人死死裹束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元睢略微忐忑,但定力不失,静静地坐在一旁,任凭哭声肆虐。

    他襟怀一片光明,倒并不感到害怕,只是哭声屡屡来袭,震得他耳鼓都快要裂开了。几乎可以感同身受: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恸恨啊。

    在哭声到达一个巅峰的时候,元睢骤然立起身来。

    哭声倏又隐去,杳无所踪。耳畔只剩下奉瑾送给他的那只鸽子打咕嘟的声音。

    是谁在哭?为何而哭?作甚只哭给他一个人听?

    问题接二连三跳出来,他胸口一阵躁乱,索性迈出腿,独个儿走出了园子。

    他目前虽然是监禁,但只要不踏出大门,城府每一处都可以自由活动。

    刚到这天的薄暮时分,元睢沿着脚下的石子路向前,一边行走一边搜寻,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公主府北部的尽头。

    他能清楚感知到,那阵哭声始终未离去,而是在他背后逡巡,不断地拖牵着他,惨惨戚戚的,在死寂的草木缝隙里渗透着弥漫着,渐渐涌满了一整座华丽的公主府。

    元睢走完了那条石子路,怆然站定,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叠叠苍白石碑。

    石碑格外纤小,一座两座三座四座……统共十五座,座座未及他腰间。碑上并无题字。公主府里缘何有着这么多纪念碑?

    那阵哭声又逼近了,此起彼伏,低回嘶沙,声声都似具有无比的压力,沉沉地覆没下来。

    元睢无暇再想,举手撑住额,他头脑里掀起了一阵眩晕。

    外界那些风送林声、鸟雀呼晴、军士巡逻的脚步,通通都消失了,此刻,笼罩在他四周的不是一声声具体的哭泣,而是一种沉重、悲凄的气压。

    他形神憔悴,遍体冷汗涔涔,仿佛体认到了一点什么奥秘、一种不祥……

    阿赆在盛怒之下,会走出怎样的一步?

    忧患的想法正占据到心里,天穹上,蓦地生出一场宛如茫茫大梦的风雪。

    元睢松开手,若有所思地仰起了头。

    在夷吾山待了五年,回到上都又待了两年,他很久没见过这般明显的飘雪了,上都即便有雪,得益于家家户户的烘炉,也是眨眼消融那种。很久很久以前,听说塞北的天气可以让泪水瞬时结冰的时候,他不是不讶异的。

    元睢一拂袍袖,伸掌接住了一片雪花,他端详着,有些诧异:那雪花并非纯白,而是透着那么一点点红意,仿佛染血。

    一闭上眼睛,脑海里竟出现了漫天遍地的血色染红的雪,一再地波涌着,肆意地燃烧着,掠过山野和川原,一直烧到了上都。

    上都那些名贵的雕梁银墙在顷刻之间被烧得通红、熔解,最后与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会接在一起。耳侧的一阵阵号哭,变得格外动人心魄。

    元睢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悚,猛地睁开眼,看着掌间已经化成一滩晶莹的雪水。

    他醒悟到了某种警兆,是他太大意了,难怪这些天,附近一直静悄悄的。雁门关已经失陷,还有什么能够阻挡叛军北上的步伐?

    奉瑾的低语犹在耳畔:“那便让我们看看……最终到底鹿死谁手吧。”

    元睢面色瞬时惨白,立刻折返回去,鸽子仍在庭院的案桌上一蹦一跳。

    他趁四下无人,手指并入唇间作出一声哨鸣。

    少顷,城外有一抹白影从天而降,发出咕嘟嘟、咕嘟嘟的禽鸣声。

    那也是一只凤头白,扑棱着翅膀,准确地下降主人向上平摊的掌心,它长得如画中一样,头部峭然高耸,又精神又俊秀,所谓“立凤”的形象。只是鼻子蒙着一层泥灰,明显经过了一场长途跋涉。

    元睢心神稍稍一定,目前处境未明,信鸽每次从那边飞来,都不会直接落到他周围,而是藏匿在附近,等待主人召唤方可现身,倒是给予了他不少方便。

    他摸向白鸽脚踝处一只秘密的竹筒,将里面的纸条儿抽出,用随身的笔墨快速写下几行小字。

    在这期间,白鸽颠着小步跳到一旁的矮木桌上,跟原来那只白鸽挨近,抢食它面前的绿豆。

    两只白鸽一块上下飞鸣,相貌毫无差别。

    不同的是,前面那只态度惫懒,眼睫若合,羽翼被人为修剪过;后面那只精神抖擞,挺胸四顾,一双羽翼丰满而矫健。

    元睢写毕,卷好,一手握起后来的那只白鸽,将短信塞进它脚踝上的竹筒里。

    一切都在极其慎密地进行,却没留意到渐渐逼近的轻细的脚步声。

    突然间,一道柔顺而且沙哑的声音就在他耳畔响起来了:

    “……公子?”

    元睢冷不防听见这一声,手上的动作陡然震栗。

    天空疏疏密密地飘下了些许雪花,一沾上他身,寒意也随之浸没了四肢百骸。

    她静候片刻:“您为何背对着我?”

    元睢目中光芒凝重冷定,右手微不可察地一动,原本的笔被旋开,露出一片精巧细长的薄刃。他眼也不眨地往腕部上划了一道。

    鲜血淌下来的时候,他同时把信鸽的鸟喙捏住,不准它发出惊叫,不着痕迹地藏进广袖里。

    装作在广袖里托着那只受伤的手,他垂下眼睫,慢慢地转过脸来。

    “我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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