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生矣 于彼朝阳
元家社稷今将建,奉氏江山忽已移。
昔年,父皇赐她封号为朝阳,不难想象到,父皇是何等雄心万丈,又将雄心投射在她身上。
元赫带领着乌泱泱的军队涌杀至大魏宫殿,父皇因这背叛而狂怒,伸手推倒一排排金烛铜架,整座宫殿如同地狱一般燃烧了起来,母妃紧紧搂着幼小的她,在一旁失声恸哭……
究竟是一座多么失败的王朝,才会在夺位事发后,朝野上下一致称颂元赫的纂逆之举为“替天行道”呢?
奉氏政权覆亡这一年,她不足两岁,来不及辩驳,就被冠上了前朝余孽的名义。
令人惊异的是,元赫作为大魏新主,竟不曾下诏杀死她这个前朝余孽。民间一直感叹,到底是太上皇仁慈,给故人之女留下了一条生路。
最终沦落到夷吾山,一晃过去了好多年。
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总之,元家主持天下后,没人记得奉羲生前捧在掌心的小公主了。
奉瑾直盯盯地瞧着元睢,满脸尽是惨凄之色:凭什么他有一个好祖父,皇位垂手拾得,而自己孤存孤战,前途难料生死?
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
“你有人为你保驾护航,可是为我保驾护航的人死在你们手里!你迄今为止倚仗的东西都是来自我的!是你夺走了我的东西!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永远从容,永远镇定,永远光芒四射?为什么不会有人来监督你,催促你,训诫你,痛骂你?是因为你一直做得最好吗?不是,是因为你早就得到了一切,你早就可以尊严地活着。你可以尊严地做任何事情,为什么我就要如此卑微地努力?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这一刹那,她忘掉了自己一向维持的气派,而将歇斯底里的一面展露无遗——她很明白这是在虚张声势——真正的权力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她自诩为君主,怎么能显露出如此弱势?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了。
新仇旧恨,统统都汹涌上心头。
一下子抓起棋盘,整张往他身上掀去!
黑的白的玉棋子,魂飞魄散,洒落一空。
棋子溅射在他深青色的衣裾上,他紧攥成拳头的手指上,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接下来短暂而错愕的寂静里,奉瑾猛力按住自己的胸口,异样地深恶痛绝:在沦落之前,她,亦曾身属皇家!一想到不能夺回先祖的荣耀,不能得偿所愿,她那里就痛,痛得快要碎裂。
她只能专注于这使命。
是的,世代相传的祖宗大业,是她活下去的保障。她要死死地抓住,不能绝望,不能躲藏,要靠着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去完成它——她已经忍耐了整整十三年!
她至今仍归属于这使命,她也只能归属于这使命,无可逃脱,无可退避。
这是一条铿锵的、痛切的、荣耀的路途,她惟有投身其中,才能获得暂时的安宁,犹如告慰了奉氏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完全不敢想象,倘是她一朝失去了这使命,她该如何安身立命?
虽然,她是不快乐的。
前呼后拥,威重令行,那又怎样?依旧是危机四伏——人人敬她,畏她,也谋算着她。满面是笑容,背后藏刀刃。
她知道真相,却又不得不重用他们,永远怀着自卫图存的焦虑,心力交瘁。
其实漫漫生命途中,她早就遗忘了幼年在帝王家的尊贵风范,那著名的大明宫的五堂十二厦,芙蓉帐暖和笑燕羞莺,稀世珍宝和奇花异草,统统都如同虚无缥缈的云烟。
她自懂事起便成为了夷吾山八百学子的其中一个,公羊师尊对她青眼相加,全部绝艺倾囊以授,她安然地享受着天资高带来的优越感,以及书院各位师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不过,她还是经常孤单地坐在黄金台上,面对巨大无伦的太阳,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个虚无缥缈的王朝。
她记诵着大魏的八百年历史和三千里疆域,每代君主的功绩和名臣的典故,强逼自己不能忘记。怀揣着一个难以言明的秘密,不肯融入人群。
她的内心很骄傲,并不屑追求一份慰藉,也没有排斥当下的日子,只是某天下午,她一边数着大魏有多少山脉多少川流,一边刻划着台上金箔的时候,莫名地变得焦虑起来:这座黄金台上除了她,什么人都没有,好像是有一点无聊。
她久久地坐在那里,单手托腮,眼神飘至老远,思考着,四顾着,脑子放空,悠悠荡荡,直至太阳即将下山,猛然听到远处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她托腮的手急忙放了下来——是谁?是谁能从那迷宫似的棋盘山道上,找到这里来?
她怎么都料不到,自己的人生除了复仇大业以外,竟然还有一次如此重要的遭逢——
东箭南金西琛北赆,人才出众,珠辉玉映,彼此惺惺相惜。
三位哥哥像光芒一样围聚在她的身边,耐心地包容她的情绪,让她熄敛心中的怨气,平抚对人的偏见,拔除所有的烦躁,把她恶劣的内部照耀得一片通透。
一开始,是为了排遣过多的寂寞,到后来,积重多年的阴霾第一次被驱散。
她从小就不怎么说话,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多话,她面对三个哥哥又活泼又啰嗦,她心甘情愿在竹林中酣睡,夺过二哥手里的小兵竹牌,急切地想要抓住每一分哪怕是转瞬即逝的快乐。
这感情是从日常生活的间隙中迸出的,是钻出泥土的新笋,是弥漫的糯米酒香,是台基簌簌而落的金屑。
她是三个哥哥最宠爱的小四,她的态度是不容拒绝,理所当然的。
他们一起坐卧竹林深处,并肩同行之际,是那样风光无限。她一度恢复了对这世界的喜爱和信心。
这种日子是难能持久的,随着一点点长大,他们终究迎来生离。
美好辰光转瞬间灰飞烟灭,她内心如何不惨然?只是立志复兴祖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有了牺牲一切的觉悟了。
她内心深处有一块缺陷,是他们始终无法修补的;她和他们,注定站在敌对阵营里,处于势不两立的境地。
奉瑾不是冯赆;元睢、项知归、纳兰枚也不是昔年的睢竹、归石、枚琛。
大家的相遇并不恰当,同于道却殊于途,再不舍得,终要作别。
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让新人侵占他们三个的位置。
她偶尔还是抑制不住想起“东箭南金,西琛北赆”的美名,想起他们一起在竹林中亲密无间地畅谈的样子。
那时的睢竹极温和,永远不会发脾气;归石最豪放,饮酒又多又快;枚琛最安静,他不常言笑,看向他们的眼睛里全是光……而如今,元睢毫不留情地牵制她,项知归猛烈地攻击她的城,千里之外的纳兰枚,也不知道在怎样算计着她——
她眼底闪过了一丝嘲弄:这场延续了十几年的仇恨,说到底,由始至终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本来就不指望他们能够替她分担些什么——她为了复国,确实不惜一切,打仗就打仗,阴谋就阴谋,天下人都可以抓住这个把柄唾骂她,她几时害怕过?但是,惟独他元睢不可以!
他怎么敢用充满悲悯的语调来劝解她?
他怎么敢用充满慷慨的语调来训斥她!
奉瑾抬起头,秀整的脸儿一霎时变得癫狂,发狠般红了眼睛,不给他辩驳的机会:
“我父皇待元赫何其隆重,他竟然背德忘恩,戕害我奉氏全族性命——你是乱臣!是贼子!霸占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体会得到家国倾覆是怎样的痛苦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过是遵从元赫的嘱咐来到塞北,自以为然地向我灌输一堆大道理!”
元赫仍如当年一样狂妄自大,觉得任何事物都逃不出他的控制。
奉瑾猜也知道,元赫没有赐死自己绝不是因为道德正义,他轻视奉瑾六尺之孤,是个女儿家,完全没有威胁可言,所以才轻描淡写地饶过了。
这在她看来无异于一场极大的羞辱,由此催生出满满的怨屈和不甘。
她自幼羸弱,去学剑学射,妄图以此强身健体,始终想要策马奔腾,无奈天生心力衰微,做什么事一旦快了急了,便会发作心绞痛,痛到她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她偏偏还是个不肯认输的性子,于是这副病体愈发使她烦躁和矛盾。心病一定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上天就看不得她忘乎所以!
最终她劝说自己,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上天提醒她的命要用来复仇,练武横死的人数不胜数,不能折在这种胡闹的事情上。
对的,她是“大器”。
她没有任性的资本,既然身体如此脆弱,她便力求精神坚强,长大了也总是逼自己,无论受到何种冲击,都不能自暴自弃。再狠辣一点!再冷血一点!日复一日在这孤城里耗着,全凭那一口咽不下的气。她首先是皇储,其次是公主,她会做得比所有人都好,足以震慑到远在上都的元赫为止!到那时,她便不用隐讳遮藏;到那时,她便可顶着父皇赐予的封号,真正地浴火重生。
天命使奉氏殄灭,她便以人事求奉氏复兴。
终有一日,她会夺回皇帝的宝座,与众多逆臣逐一清算——叫他们看看,奉家最后一个女儿,是不是真的贱如草根,轻易能够为他们斩除?
奉瑾哭了。
其实当眼泪盈溢的那一刻,连她本人都暗暗惊愣了一下,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过这般汹涌的情绪了。
幼年在夷吾山那么平静幸福,成年在军人堆里更是威势自制,不容有失。她的眼睛一直是干凅的,即便在公主生涯中遭受第一次刺杀,也没有丝毫的畏惧动容——可此刻,压抑在内心的悲伤、愤耻、委屈,都在一瞬间倾泻如江河决堤。
她哭得异常剧烈,全然不能自持,终究不是真正铁石心肠,做不到把痛楚都拒之门外。
公主头发散乱,鸦黑的瀑布从肩处一直披洒到背部,半掩着那张素白闪烁的脸,眼泪完全不受控制,一串串急骤地滚淌下来。真是尊严扫地。
她突如其来的恸哭,使元睢感到手足无措,站立了好一阵子,手刚伸向她的脸,就被使劲一下摔开了。
她如同受到羞辱一般,大喊道:“别碰我!”
他止住手,双眸渐渐黯淡下去,心底卷过来一声绵长的叹息。
她过于沉溺其中,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俯就和纵容,都会让事态的发展更加严重。
元睢垂下眼睑,缓缓收回手:“我承认,元家于臣节有亏,今日的基业名不正言不顺。但是,你不应当为了一己私欲,妄动干戈,使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如果最后诸侯分裂,军阀混战,势必将大魏推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道,“你不要只仰望着皇座所在的高处,你要俯察大地上的疮痍,哀鸿,饿殍,荒烟。太祖大一统功德,你忍心毁之于一旦吗?”
她还在哭,满腔辛酸,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你不要执迷不悟了,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忍耐了这么久,终究压抑不住胸中翻涌的万般情感,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下来,“……我是真喜欢你的。”
从以往那个狡黠毒舌的孩子,到如今倨傲尊严的殿下,她的蜕变过于惊艳,令得他心底的情感也不受遏制地迸跃生长——名义上的未婚妻,实际上的政敌,心尖上的爱人,如斯复杂。
奉瑾感到轰然一声,呆住了,她都忘了自己的眼泪还在肆无忌惮地流着,下意识抬起头,看到那个端直站在庭中的元睢,跟他的目光静静地撞到一起——终于真正地面对了。
“别开玩笑了……”她喃喃。
元睢望定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这一刻他的眼神当真如同被绣到观音像上去的一般,静美,哀戚,垂怜着世间芸芸众生。
而她顿时变得敏感、慌张,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难怪……
难怪这些时日来,二人彼此制衡,胜负持久未决,原来是有这一层在里头,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
原来,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不舍得。
她回想起棋局中那些微妙的交流,两片朱唇轻轻抖擞,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但是,我不会坐视你为祸大魏。”元睢脸色瞬转冷肃,接续上了这句话——口气不容置疑,不过眼睛里还残存着那股子悯然。
奉瑾的双眸霎时睁大,愣怔地瞧着他。
很久很久,她好像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嘴角抽搐着,或许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只能勉强把它向上牵动一点:“好啊……”
他还是这样。他还是这样!
他是天底下第一慈悲人!!活该元家纂夺奉家,就因为元家仁义,奉家残暴!
元家替天行道,吊民伐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元睢光风霁月、一片责善情怀,益发衬得她无理取闹,为了一己之愤纵容诸侯兵乱、祸国殃民!
他还要大义凛然地抑正自己,声讨自己呢!一个修治天下,一个挠乱天下,元奉两家继承人的品德天渊之别,元家和奉家高下立判。都是她不配——原来是这样!!
道理已经很明白了:正不容邪,邪复妒正。
奉瑾犹如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仰头发出了灿烂刻薄的笑声。她笑得那么用力,头上的金步摇来回摆荡,连寸寸骨节,都在隐隐生痛。两枚黑白分明的瞳仁浸沉在一滩清澈的水光里,盈盈地晃颤着,却再未曾滴落下来。
这个女扮男装十多年的公主此刻这么美,是因为有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彻底摧毁了她。
元睢心底暗暗惊骇,一动不动的站立在原地。
后来公主终于停下,叹息着,轻轻地慢慢地,近乎梦呓:“好啊,大哥哥……既然你不肯放手,始终将世人当作最好的借口,那就让我们看看……最终到底鹿死谁手吧。”
她的声音竭力拔高,一双眼睛无比灿烂燃烧,隐约透出快意与疯狂来,顷刻间就要将他焚烧殆尽,“谁赢了,大魏就是谁的,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另一个人都管不着!”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没被打败过的。如果你真的从来没被打败过,那就让我来打败你好了。你说我不配?我偏要亲自抢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