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二天穆流风起床时,顾承佑居然已经先走了。p>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顾承佑走前，好像亲了自己一下，不觉叹了口气,心想：这小子怎么变得这么忙？p> 但他今天也已经有了日程。p> 老乔总的追悼会上午开，中午结束,人下午火化。p> 从此,世上不再有这个人的实体,很快，也不会流传关于他的故事。p> 在追悼会之前,还有遗体告别会,只有家人和最亲近的朋友会参加。p> 昨天,乔清念没确切地说，要不要穆流风来遗体告别会。p> 但她话音中的意思,是遗体告别会上会来的人,虽然是父亲的亲朋好友，但大多不是她的朋友。p> 最重要的是,告诉了他时间。p> 穆流风看了看手机，时间还赶得上。p> 他找出一套黑色西装,装扮好,下楼坐车前往会场。p> 追悼会的地点在郊外的山脚下。p> 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街道,变成肃静的绿色,愈发显得寂寥。p> 肃穆的灵堂,白色大理石门头,黑色的挽联。p> 门口,乔清念一身黑色套装,黑纱半遮面容，招待前来的亲友。p> 她神色平和,甚至带着浅笑，看到穆流风时怔了怔，但很快扬起笑意。p> 她与穆流风握手的时候，格外用了些力，但掩盖不住指尖的冰凉。p> 穆流风象征性地抱了抱她，走入灵堂。p> 黑色的帘布，白色的花圈。p> 前来的宾客不算多，仿佛一片黑压压的枯树。p> 穆流风的前来，没有带来什么骚动。一同在场的，有天瑞的高层，也有几个天瑞顶梁柱似的新老艺人，他不算什么大牌。p> 时候到，封灵仪式开始。p> 亲朋好友围绕棺木，瞻仰逝者遗体。p> 白花之中，乔天楚穿着深色的西装和衬衣套装，面容安详中仍然透出一丝刚毅。p> 衣服大概是他生前的，做工考究却不合体，宽出一圈，显得人更加瘦削。p> 他形容枯槁，但化妆术如此神奇，让他面上带了血色，好像血液还在流动，精神还在迸发，只是睡着了，明日一早，又会醒来。p> 这是穆流风第五次还是第六次，见到去世的人。p> 他见过的第一个，是自己的父亲。p> 父亲的化妆师并不好，没有化得这样自然，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可笑。p> 之前听乔清念说，“天瑞”这个名字，“天”来自老乔总乔天楚，“瑞”字来自她母亲。p> 也听乔清念说，她父亲当年安葬母亲时，在旁留了自己的墓穴，等百年后两人合葬。p> 穆流风的父亲是重病而死，起初，母亲很平静。p> 母亲现场签了死亡确认书，拿到死亡证明，从家里带来父亲生前的衣服，看着护工帮父亲净身和更衣。p> 她招待亲友时，还有笑容，亲友痛苦，还会安慰。p> 后面的遗体告别会，追悼会，也跟今天差不多，母亲操持了所有的仪式，没用别人帮助。p> 直到人要送去火葬场。p> 停灵的地方，跟火葬场之间有一段距离，要来车把人拉走，烧完，再把骨灰送回来。p> 殡仪馆的车来接运尸体，工作人员问母亲：“要什么样的火化炉？”p> 穆流风当时在不远处偷听，心中麻木，好像只想着：原来火化炉还有区别？p> 母亲一直那样平静，当时才显出一丝不对劲，她问：“能不烧吗？”p> 接着她似乎有些疑惑，“烧了，人会不会痛？”
两个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p> 母亲沉默了很久，说：“让我再看一眼吧。”p> 他们就让她再看了一眼。p> 母亲看了好一会，选了最高级的火化炉。p> 火葬场的车子关上门，开出去。p> 车子快要看不见时，母亲突然发了疯一样跑着追上去。p> 穆流风愣了好久才追上去。p> 他忘了那天他追了多久。p> 最后，他跑得耳蜗刺痛，喉咙里都是血气，才看到怔怔站在路口的母亲。p> 她面无表情，双目无光，泪流成河，似乎在念叨着一句话。p> “能再看一眼吗？”p> 人烧成灰也不用很久，两小时后，骨灰盒送了回来。p> 金色楠阴沉木，雕龙。p> 母亲抱着盒子，愣愣看着，“怎么这么小？”p> 工作人员自然还是不能回答她。p> 她就不再问了。p> 后来，穆流风又跟母亲单独过了三年。p> 在他印象中，母亲好像再没掉过眼泪，更是没提过合葬之类的事情。p> 穆流风甚至怀疑，她没去扫过墓。p> 她起初很心疼穆流风，甚至有些过度保护，但不知为何，渐渐变得冷漠，仿佛一眼都不想看他。p> 三年后，她有了男朋友，闪婚了。p> 老乔总的封灵仪
式结束了，合棺。p> 穆流风看着乔天楚的面孔一点点被遮盖，直到再也看不见。p> 天楚终于去找小瑞了。p> 乔天楚会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吧。p> 那，穆颂之呢。p> 他的父亲，温柔正直，充满童心，为了家人不懈努力，被所有人叫做老好人，穆老哥的男人。p> 除了独子穆流风，还会有人记得他吗？p> 还会有人反反复复地想念他吗？p> 穆流风不想去想，却没法不想。p> 遗体告别会宣告结束。p> 乔清念招待着后续前来参加追悼会的客人，余光中，看见穆流风站在墙角。p> 他面无表情，悄悄地抹了一下眼泪，躲在阴影里，似乎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失态。p> 封灵合棺后又是半个多小时，参加追悼会的宾客到齐。p> 来的人有数百，其中不乏昨天来穆流风工作室，参加剪彩仪式的。p> 昨日的欢庆与今日的肃穆，这样的对比与落差里，不知他们会想些什么。p> 穆流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p> 主持人宣读讣告，默哀，鞠躬。p> 曲终了。p> 人只能散。p> 人死如灯灭，花灯碎了，不再燃。p> 穆流风走时，见一直平静的乔清念仍然平静，只是眼角鼻尖泛着红。p>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不愿被人看见的，偷偷哭过了。p> “可以哭的，念念，”穆流风与她告别时说，“他是你父亲，你不用在人前撑着。”p> 一滴眼泪迅速划过乔清念的脸颊，又迅速消失。p> “流风，”她仍那样平和，只是音尾微颤，“有时我很后悔，你不要像我一样。”p> 穆流风点了点头，抱了抱她，走出灵堂。p> 他拿出手机，看着那个许久不曾拨过的号码，感到陌生又熟悉。p> 该不该按下去，按下去该说什么？p> 还是说发个信息，信息又该写什么？p> 现在怎么做，未来要怎么做，被接受怎么做，被拒绝又该怎么做……p> 他难得如此混乱，没有头绪。p> 电话突然来了。p> “哥，醒了吗？”顾承佑的声音同时有深沉和欢快两种属性，让人听着安心且舒适。
许久没有回音，顾承佑想再说些什么，听到一声哽咽。p> “哥？”他忙问。p> “没什么，承佑，”穆流风嗓音沙哑，“刚参加完老乔总的追悼会。”p> 顾承佑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两人间只有静静的呼吸。p> “哥，我晚上来找你……”p> “明天或者后天，有空吗？”穆流风忽然说，“我想回家一趟，但我……不敢自己回去。”p> 他说完，又仓促地，无所谓似的轻笑一声，“不过你最近忙，没空也……”p> “有空。”顾承佑说，“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你安排。”p> 穆流风又是一会没说话，只有稍微重了些的呼吸声。p> 顾承佑几乎没见过穆流风哭，更不曾在电话里听见。p> 但他知道，这是对方在哭。p> “我会陪你的哥，”顾承佑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这样深沉可靠，“一直陪你。”p> -p> 他们最终订下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p> 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飞去同一个城市。p> 顾承佑并不知道，穆流风具体要去做什么。p> 但他知道那个目的地。p> 那不是穆流风的“老家”，一般而言，他称那个地方为：我妈家。p> 顾承佑上了飞机，从小小的舷窗望出去，看到柔软的云海。p> 他想着穆流风说起自己家庭时的，那些只言片语。p> 穆流风的父亲经商，在他十二岁时急病去世，从得病到离开，前后不过一个月。p> 他的母亲是大学老师。p> 从前，他家在沿海大省的省会，他父亲的墓碑也在那里。p> 父亲死后，母亲所在的学院，搬到了同省的另一个城市，带着他搬了过去。p> 不知道穆流风的中考是在哪个城市参加的，按时间计算，可能是他在初三时去了新的城市，新的学校。p> 这应该不算非常舒适的经历。p> 十五岁时，穆流风去上寄宿高中。p> 十六岁时，他母亲嫁了新的丈夫，火速怀孕。p> 穆流风曾说过，他当时有一天，从寄宿学校回到家，看见母亲大着肚子在小院里散步，他的新“父亲”搂着母亲。p> 那是周五的夏日，没有晚自习，他回来时，正是黄昏时分。p> 温暖的金红光芒下，两个人缓缓走着，穿过花丛，走过小径。p> 他们面色如此幸福，都没发现穆流风的存在，路过他面前，母亲才恍然望过来。p> “流风啊，”母亲的笑意一下就少了些，显得淡淡的，“吃饭
了吗？”p> “还没。”穆流风说。p> “你自己做一点吧，”母亲说，“我们吃过了。”p> 在穆流风的回忆中，当时他沉默了很久。p> 然后他一冲动，说：“妈，叔叔，我想出国训练。”p> 过了一会，他又说：“不要很多钱。”p> 这些片段，都是这十几年来，穆流风好几次喝多后，断断续续地告诉顾承佑的。p> 他说起母亲的时候，并不显得伤心，只有偶尔提起父亲，才会落寞。p> 这次穆流风应该是回家看母亲。p> 顾承佑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怕单独和母亲见面。p> 但既然穆流风让自己陪着，自己就默默地，尽全力地陪着。p> 只要陪着他就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