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濒死
最里间牢房的光线格外黯淡,除了光源照射的地方,剩下区域在蔺不言眼里失去了距离感和空间尺度,事物无所分辨,而她便是从一片黑茫茫中认出了人影为陆行知。
此处关押的犯人远不止二人,诸位司众多犯罪官吏和重要案犯均收监于此,林月的话又半信半疑,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笃定找到他了。
为什么?
犹豫如沉睡了一冬的银梨树被初生春水浇醒,冰冷的细雨霎时遍布每一节枝梢,化作沉重的缧绁,春芽无法抽生,蔺不言亦如此,默然站在三之步外。
她问自己,在等什么?
不空谷纵身高山深涧,王家大院火海逃生,鬼市命悬一线……面对这些险境,她从未有过片刻彷徨、恐惧,今时今刻好似将那些欠缺的无措全然填补。
漆黑牢房只剩下呼吸声,她终于抬脚向晦暗深处走去。
进入牢房无阻碍,她仅仅在跨过木栅栏时低头扫过眼前,发现牢房门的锁松散挂在上方。
不知是前日派出去的人起了作用,还是有人提前安排好,抑或盗圣成了一个无还手之力的废人,以其作饵守株待兔。
无论哪一个,看来除了她自己着手谋划,仍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带着纷杂思绪,她慢慢接近房内蒲草处,人影轮廓逐渐清晰,最后蔺不言的注意力完全落在黑暗里。
突然,一声冷喝响起,随即略带颤抖的话音响起——
“没想到提刑司全是唯唯诺诺的伪君子,连个痛快都不敢给。”
躺着的人影动也不动,话里语气听起来若无其事,继续用悠哉悠哉的语调,“既然如此,今儿个又寻得什么新法子,上京酷刑我悉数尝过,可惜毒入心脉,各种刑罚反而让我清醒多了。”
尾音回荡在死寂监牢,等待者没有迎来回应。
蔺不言蹲下伸出手靠近,正要出声,却听面前一动不动的人影喊了句:
“不言?”
陆行知认出来了。
她轻应了一声,回道:“是我。”
“你……怎么来了?”
窸窸窣窣声混杂微弱话音,试图掩盖陆行知强撑起身的行动,蔺不言立即抓住他的双手,就地坐在身旁,接过整个人的重量。
两个人靠得极近,那人的气息洒在耳畔,她清楚感受灼热,浑身却顿感寒意——
怀中的陆行知满是伤痕和血痂,双目浑浊,空洞无神,昔日多玩世不恭、轻松肆意的面貌蒙上了沉沉雾霭。
蔺不言伸手抚过,猛地窜出另一只手中途截断。
“怎么不说话?”陆行知就着动作转为十指相扣,“近日外面出什么事了吗?阿霏姐还是你兄长、蔺氏,或是孟老……”
后半句话音越说越小,加之原本保持附耳的姿态,以至直接变成了耳语,监牢里听不见任何动静。
这一举动,蔺不言全然知晓。
明明自身难保,身陷险境,竟还在询问他人状况,并借机心思分散自己注意力,她放低声音,“痛吗?”
答非所问的回复,陆行知意料之中,也沉默了片刻。
多日来他均以十足匪气、咄咄逼人的姿态示人,如今见不言,他既不想详细说如何被折磨,也不想故作轻松状骗骗绕过去。
身陷险境,见一面是难上加难,他想珍惜。
陆行知缓缓道:“前三四日倒是各种刑罚折磨,倒也不觉得痛,后面除送一日三餐的狱卒外,再没什么人来。”
“或许是大理寺那边有转机。”
蔺不言鲜少直白说出安慰的话语,旋即又认为听起来过于像哄稚童的敷衍话,她继而说道:“我一直寻找破局之法,兄长也想过许多法子,姜姐姐自然更不会扔下你,如此多的人,其中总会有一二条促生出新转机。”
“看来我又给阿霏姐惹乱子啊,事后还得多谢蔺兄不计前嫌帮忙。”陆行知玩笑似的说道,话音一顿,“出去便好。”
蔺不言没有回应,取出携带已久的药丸,岔开了话:“先服下,会减弱疼痛,好受些。”
“好。”陆行知应下了。
没辩驳没反抗没说任何多余的话,他咽下两粒药丸,孟老研制的该份解药确有奇效,当时距完全解毒可谓一步之遥,如今这些均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毒入心脉,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陆行知不清楚还能维持多久的性命,或许是半月,或许三五日,若气运差点儿,或许次日毒发身亡。
生死之事,世间凡人如何左右。
二人了然于心,都未成点破,由此陷入了沉寂。
但蔺不言不想浪费时光,开口打趣道:“今日你怎得如此安静,那张嘴被野猫叼走了吗?”
“那几日牢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实在是吵闹。”陆行知沉默片刻,又说道,“……毒发不全是坏事。
她扫过眼前的眉眼,“现在正好借清静休养,等出去再找孟老治伤便可痊愈。”
“是啊,清静不少。”陆行知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执拗盯住前方黑暗,嘴里念着,“太清静了,恍神间以为我死了,来到阴曹地府看见爹娘、阿星师父、江伯母……下一刻,又变作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
“不会的。”蔺不言摇摇头,“我说不会的,你不信我了吗?”
“当然信你,更无须过问后续一切。”陆行知偏过头,轻轻地吻在不言的嘴角,眼尾压出条弯弯的弧线,“唯独一事相求。”
“我不帮,也不想听。”蔺不言硬邦邦地拒绝道,“你要做什么,尘埃落定后自己去。”
闻弦而知雅意,陆行知何其明白眼前人,立刻从“不帮不听”二词中,踏入此牢房那一刻就辨别出自己的状况和打算。
可接下来的话,他必须得说。
“不言……此生我背负太多恶名,”陆行知凑到耳边低语,“那些子虚乌有的曾想过洗掉也或许洗得干净,但陈家灭口之案为死局,栽赃陷害是蓄谋已久,幕后主使不会轻易放过……”
“陆行知只能是江湖盗圣,不是遗落多年的李将军之子。”
蔺不言固执地反问:“为何还要说这些多余的话,不信我了?”
“信……怎会不信。可也不想让你尝到失望痛苦……”陆行知头伏在人肩膀上,体内毒素日夜游走,五感受影响时好时坏,近两日逐渐丧失三感,送来饭菜尝不出味道,视线曚曚,听觉连连衰退,唯独痛觉明显得很,反而使得意识愈发清晰。
他拉过那双手搭在一起,喃喃道,“凡人一生有二三把握已是不易,很多事情只求力所能及,如今下场我是想过的……”
“如同我先前所说,人的选择往往无法预料到后来,仍然要走下去……世间的人和事,人力所不能及,来和去都有各自归宿……”
“我……”
心口泛起剧痛打破了心中不可多得的平静,陆行知止不住地咳血,又抽出右手拂掉血迹。
慌忙之下,一位常年习武之人的左右手竟失调。
话音再次丧失轻咳声,蔺不言攥紧掌心的手,忍不住示意:“我知道了…”
陆行知强行压下这股痛楚,抬起头,凭借模糊视线伸左手捋平她微蹙的双眉,试图使一堆酒窝再现。
他想再看看,然而陆行知什么没看见,脑海不由得忆起往昔。
当李星领他四处逃亡,风餐露宿藏在不知名山野林间时,无数次想过自己这样客死他乡,还能否魂归故里与泉下亲人相聚?
故地太远,夜色悠然,想着想着会生出一股难言悲意。
经年累月,悲意化为了不甘、难忍、无奈,最后只得以风流外表掩盖,行走世间。
而此时,陆行知终于来到大限将至一刻,内心出奇平静。
“不言……”他闭上双眼,轻声唤道。
“早年,师父念叨离开上京是一桩幸事,定要带我领略秀美河山,最后落脚西南,他……仅剩半条命,总归没去过几个地方,我不怪他,想等长大学成一身好武艺,寻得李家真相,换我带他游江湖,后来他无声无息地……走了。”陆行知说道,“阿霏姐辞别,青姨病逝,孟老入世行医。”
“身边人相继远去,剩我独自在江湖四处漂泊,孑然一身……寻不得师父的尸骨,连落脚之地都无处可寻,天地间仿佛独留我一人。”
蔺不言问道:“你怨过他不告而别吗?”
“年幼无知……怨过,怪过,也茫然费解。”陆行知抬起头,用力牵起一个如春风般笑容,“眼下终于懂得。”
李家灭门真相即将大白,所念所想的亲友都在身旁,断肠前尘往事,何必再回首。他不再搜肠刮肚寻些词安慰身边人,也不再心心念念所谓魂归故里。
陆行知终于懂得师父当年临死前的心境。
此心安处是吾乡,片刻比及半生。
“不言……”
原本刚搭在一起的手不知不觉手垂了下来,陆行知全身无多少力气支撑,硬睁开双眼,盯着这一张不知见了多少次的脸,气若游丝道:“原本想破开真相后,李家身份,名利我都不要,只想跟你去看广阔山河……山野,大漠,或随便什么地方,一路前行若无聊乏了,我便像以往那样逗你,挨打便跑,我轻功如此好定是不怕……”
“若累了,就寻个顺眼的地儿住上两三年,每日变着法儿给你做好吃的,一起琢磨剑法,无论……哪个都行,往后伴在你身旁就好…”
蔺不言强硬回道:“谁要你跟在身后啊,和我、姜姐姐、孟老并肩而行多好,还有这么多人在等你。”
后半句话中含义陆行知自然听得出,他怎么会不想,过去无数日子想以正常人的姿态行走在青天白日里,不再用各种易容遮掩,东躲西藏,遁迹黑夜、山林。
他怎么会不想啊。
一如每次见面所摆出笑容,但这次又有些不同意味,陆行知轻声回应:“都好,陪着你便是好。”
“这辈子……无需冠任何之名给你,也不想我的出现去改变什么,或入世行走,或出世当野鹤闲云,本就该是属于你的自由抉择……”
“只要跟着你,伴……着你就好,就好。”
蔺不言大声道:“你不要说了!”
毒素带来痛感刺激每一根神经,药的效力越来越微小,才说不到片刻的话,精神就越发消沉,他的话音渐渐变低,到最后连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些什么,悉数化作猎猎风声,融入苍茫暮色。
“不言。”陆行知又在心底喊一句。
天高地远,生死长夜,他见不到小美人此后英姿,永远无法实现心中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