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蜀地之二十六
关中月对玉洁母女说:“其实那天在都江堰,叫你们去看看乌木展,你们没有遇到,也不算遗憾,因为在四川,到处都有乌木。不但咱们清江区的怡湖公园里面有整棵巨木的碳化木,就是乌木,连博物馆门口都陈列着一棵粗壮的碳化木。如果你们能去金沙博物馆,又将见到很多巨大的碳化木,有一棵就横陈在院子里,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乌木。”
玉洁可能因为参观三星堆博物馆时不太痛快,所以心里不自在,就不说话。
玉洁女儿见她妈妈懒懒的,不大搭理人,就微微一笑,说:“阿姨,我还没见过乌木呢,乌木到底是什么,怎么形成的?”
关中月道:“我以为你们知道呢。乌木又叫阴沉木、沉积木,是树木在突然遭遇地震、山洪、泥石流等情况后,被埋入泥沙后,在缺氧、高压的状态,受到特定的水土、矿物质、细菌作用,经过成千上万年的碳化过程形成的,有植物木乃伊之称。”
女大学生点点头,又一笑说:“那我想去看看。”
关中月道:“人说,家有乌木一方,胜过黄金百两,虽有夸张成分,也说明了乌木的价值很高。金沙遗址博物馆出口位置就有一棵巨型乌木,很醒目。据说是1997年修建达成铁路时,就在咱们青江区出土的呢。”她边说边在手机里翻找她在那棵乌木前拍过的照片给玉洁母女看。
女大学生又问:“阿姨,那么啥树能变成乌木呢?”
关中月道:“金沙博物馆门口的那棵巨木属于香果树。其他乌木有的是香樟树、麻柳树、青冈树、楠木、红椿木、红豆杉、马桑、黄柳木、黄柏、槐木、檀木等,应该说所有的树木都可能在适度的条件下成为乌木,但是形成过程中,有些就完全碳化了,就成了真正的煤炭。乌木就是没有完全变成碳,有的碳化严重,就变黑了。刚刚好的乌木,具有木头的柔韧性,也能做家具,香樟木、楠木等乌木仍然有香味呢。经过碳-14测定,我们在金沙博物馆看到的那棵乌木,死亡年代约距今6500年,生长年代近1000年,就是说千年古木被埋地下,又经历了6500年才变成乌木。现在香果树在成都平原周边山区还有少量生长,是我国二类保护植物呢。”
大学生问:“那么,哪种树变的乌木最值钱?”
关中月道:“本身哪种树木最贵重,变成的乌木也就最贵重。同一种树木变成的乌木,就看成色和柔韧度了。往往河床挖到的乌木质量比在田地里挖到的乌木质量好。最重要的是,还是要看木头的品种。”
玉洁听着,好像也感兴趣了,就面对女儿,插嘴说:“你太太以前有一张桌子,就是乌木做的。你记得不?”
女儿轻轻摇头,抿嘴笑道:“没印象。”
玉洁急了,对她说:“你怎么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还钻那桌子底下躲猫猫玩呢,一次,你的额头就磕到桌子角上了,我看看,这里好像还留下了一个窝儿。”说着撩起女儿的刘海,女儿一把将妈妈的手打下去,说:“哪有?”
关中月道:“乌木桌子?那就值钱得很啊。”
玉洁转脸对关中月道:“我姥姥以前是有丫鬟和老妈子伺候着来。”
关中月道:“那你姥姥就应该是大家闺秀。她家是地主,还是资本家?”
玉洁对女儿说:“你不记得了吗?你太太,那时候你虽然小,应该有印象吧?”
女儿说:“太太我记得,但是桌子的事不记得了。”
玉洁笑了,说:“你太太是有丫鬟伺候着,不止一个丫鬟呢,吃饭时候,有伺候吃饭的,读书时候,有伺候读书的丫鬟来。后来房子、地,家里的骡马和家具都合作化交了公。好像就剩下那张桌子了。死沉死沉的,但是光滑得很。”
关中月道:“哦,你姥姥家应该是地主家庭。那么,桌子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舅舅他们把弄到了它哪里去了。可能还在吧,也可能卖了吧?”玉洁说,“我姥姥重男轻女,把好东西都偷偷藏起来,以后慢慢都递给了我三个舅舅。我妈一个啥也没有见着。”
女儿说:“那她老了还在我姥姥跟前生活,咱们还伺候她,给她养老送终呢?”
玉洁叹口气,说:“你太太尽管偏心儿子们,可是老了,没有人伺候她,不愿意为她送终。还是她的女儿心疼她,给她送的终。”
关中月道:“三个儿子,还不及一个女儿吗?她还偏心,把好东西不舍得给女儿。”
玉洁说:“切,还给女儿呢,恨不得把女儿家里的好东西都递给自己的儿子们呢!我妈倒不寒心这个。最令人寒心的是啥,你知道不?”
关中月问:“啥?”
“她的儿子们上门来,说是她把老底子给了女儿了呢。那几年弄的不可开交。现在为啥我母亲不愿意跟我舅舅家来往了,就是那些年闹起了矛盾,伤了我妈的心。”
关中月:“哦。”
“现在我们都跟舅舅不来往。我女儿好像都不认识她那几个舅爷爷。”
女儿说:“我认识啊。”
玉洁说:“你怎么认识呢?你都没怎么见过。”
关中月道:“本来现在的娃娃们,都不怎么与亲戚来往。也是可以理解的嘛。亲戚,好了,是亲;不好了,连陌生人都不如,跟仇人一样。”
玉洁说:“以前的大户人家,都有点家财。后来你争我夺,把关系都搞砸了。倒是贫苦人家,亲戚关系还好一点。”
关中月道:“那倒不一定,贫穷人家也有闹得鸡飞狗跳的呢。不管以前的人怎样,现在的人变化太大了。现在的孩子基本都是断亲了。我觉得也好,也不好。”
玉洁说:“我们这些人都是计划生育时候出生的,到了我们的后代,只有这一个。我本身就没有哥哥弟弟妹妹,到了她,就她一个,在我们身边长大,跟她的堂兄弟表姐妹们都不怎么见面,没有任何感情,你说怎么联系呢?”
关中月道:“现在的孩子,只跟同龄人玩,超过三岁就有代沟了。”
玉洁说:“是啊。其实连我们好像更愿意跟同学朋友一起玩,不爱跟亲戚们聚。烦死了。”
关中月指着一张照片道:“我也是。你看我那年在三星堆博物馆参观游玩,穿的这件蓝色白底半袖,还是我同学给我买的,我背的这个黑色包包,也是另一个同学的媳妇送给我的。我觉得我的同学对我挺好的。有时候,同学感情好了,跟兄弟姐妹们一样。”
玉洁女儿说:“那是您对他们好。”
玉洁和关中月都转过头看着女孩,笑道:“我们以为你不再听我们说话呢。”
女孩低头玩手机,根本没有抬头看她们,但是她们说的话,她全都在听,而且听到后还有自己的判断和见解。
关中月道:“现在的孩子不是没有人情世故,他们有他们的活法,不像我们这些人,有时候活得累。”
玉洁笑着说:“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
关中月道:“人生哪有事事称心如意?不是说了吗,人生只求半称心。又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玉洁说:“就是啊。人生无常。”
关中月道:“有时候仔细想想,从小到大,我们身边的人事变故,太多太多了。多少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人不经意间就不见了。近几年,四年内吧,我的直系亲属就去世了六位。我的伯父、我的父亲、我的堂弟、我的两位姑姑,我的大舅。我最好的朋友、同学去世了六七位,还有好几位同事也走了。我光是哭我的家里的亲人,就哭得腰疼。现在一点也不能悲伤,心里稍微有点悲哀,腰就疼。”
玉洁说:“那就好好保重身体。想开些,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关中月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外在的东西,都好像虚无缥缈,抓不住,就是自己的躯体,陪着自己从生到死。”
说着说着,玉洁母女渐渐哈欠连天,关中月道:“都也不说了吧,我们都睡。如果你们明天愿意去金沙博物馆,就好好休息,明早跖开车送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玉洁看了女儿一眼,在征询她的意见。女儿抿嘴笑道:“你看我干啥?”
关中月道了晚安,走到自己的卧室去了。跖已经鼾声如雷。
关中月睡不着,思绪万千。她想起,没有哪次参观博物馆,能有那次参观金沙博物馆的接待规格高,占斌同学亲自陪了他们一整天。十年之后,他可是给最重要的人物做过讲解的。十年前那次他除了给他们解说文物考古发现的具体情况及文物常识,还“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当他听关中月说到一位英年早逝的同学时,他感慨万千,说那曾经是他最好的学友之一。
早逝的那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男生,叫木子林。关中月对他印象深刻,而且印象特别好。
那是上高一时候,关中月和木子林同班。木子林的文字文采飞扬,字迹漂亮,深得语文老师器重,但是他的数理化却学得一塌糊涂,勉强升到高二,木子林更是深陷文学创作的天地里出不来,基本放弃了数理化和英语的学习,就上了文科。
关中月也上的文科,她爱写日记。每天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全都一五一十记录一下,可能见识浅薄,又都是流水账,不讲究文学性和艺术性。关中月本来就是个大马虎,粗枝大叶,做事顾前不顾后,日记写得私密,却随手塞到课桌里。出了教室疯跑疯玩。她哪里知道,细心的木子林早就盯上了她的日记本。只要关中月一出教室门,坐在她身后的木子林伸手就把她的日记本抽出来,上课时候就偷偷摸摸低头去看。
木子林常常被关中月幼稚单纯的话语惹得发出笑声。有时候关中月进了教室,木子林还在低头看她的日记,完全没有怕她的意思。而关中月玩得不亦乐乎,根本没在意木子林就坐在她身后边看她的流水账,边发笑。
有一次,木子林居然在关中月写的日记本上题了两句话,粗心大马虎的关中月都没有发现。
这些事情,关中月是怎么知道的呢?十多年过去了,一次,关中月见到木子林的老婆。木子林老婆笑哈哈地说起这个事情,关中月心跳脸红,可是她那时候无法责怪木子林了,反倒觉得木子林的恶作剧,应该是他短暂的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愉快时光。关中月后来写过一篇悼念木子林的文章,其中提到这件事,她写道:“我愿意你在荒草萋萋的土堆下,能够笑醒来,你的仙气飘飘,空气中弥漫着你哈哈哈地笑出来的抖音。”
“那么,木子林最后是怎么回事?他娶妻生子了吗?”占斌同学问道。
关中月说:“他结婚了,也生了孩子。”
“那就太好了!”占斌道。
“他高二时候,数学和英语课也彻底放弃了。你想想,考大学单看语文分数,那里够得到分数线?老师轮番上阵,给他做思想工作,可是,他迷醉于小说创作,他的现代诗也写得不错,要不早死,他肯定就是第二个海子呢。
“他的分数很低,即使语文考试,他的分数也不高。最后,老师们也失望了。寒窗苦读十三年,他最终与大学的门槛距离太远,回家务农去了。
“后来遇到了他的妻子,那是一位能干的农家女汉子,觉得他写的那一手漂亮的字,在扶犁和握镰中荒废了可惜,就筹钱给他在乡镇上开了一家字画装裱、刻字印章的店铺,惨淡经营了几年,渐渐有了根基。
“他妻子几年里,先后给他生了三胎。第一胎,生下来的孩子没见日月,就不明原因夭折了。第二胎生下了一个女儿,有点怎么说呢?不太灵光。第三胎生了个儿子,小夫妻俩终于舒了一口气,有了过日子的信心。天妒英才,他突然间患了不治之症。北里南里求医问药,终究难抗命。
“木子林在剧痛之中,长辞人间。”说到这里,关中月泪水潸潸。
占斌早年听其他同学说木子林去世了,但是不知道他的儿女情况,听到关中月说了木子林尚且留下一儿一女,占斌兴奋地击掌,连声道:“他有后代啊!好!太好了!”从他激动的天真神态,关中月读懂了同学深情,纯真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