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似曾相识的女人
桃乐丝和乌利尔坐在敞开的门厅里,侍女们为他们端上了茶、牛奶和点心。微暖的风从石门外吹进来,带来一点草木被晒后的气味。这是恩格尔领地夏季午后最常见的天气,温暖而潮热,如果一直朝着南方走去,很快就能闻到海水和码头的味道。
桃乐丝轻轻在桌下踮起脚尖,让疲惫的脚踝能够得到一些休息。她的心中仍然充满气恼,既恼火乌利尔的来访,又恼火乌利尔因为在广场上看热闹而让她在行宫前等候了那么久。
“我这里很少有流浪舞团,”桃乐丝说,“他们喜欢去温暖的南方,比如克雷布斯的领地。”
乌利尔放下手中的茶杯,他的手指纤长而白皙——不太像是男人的手指。
“克雷布斯现在乱得一团糟,”乌利尔说,“领主被刺杀,他的继承人,什么表亲、姑妈、舅舅这类,闹得几乎要打起仗了,希望他的长女克劳迪娅足够果断,能够平息这一切骚乱。流浪团体们从那里捞不来什么好处,居民们也担心一觉起来,房子就被烧了。”
桃乐丝沉默了一会儿,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尤其是,她不愿和乌利尔谈论这件事。
乌利尔说:“我认为你有必要现在就处理这件事——我是说,流浪舞团的这件事。”
他又提到了流浪舞团。
“我会把他们撵出去的。”桃乐丝微微蹙起眉。
中午刚过了一会儿的时候,乌利尔去休息了。桃乐丝为他安排了客房,那个房间紧邻着桃乐丝父亲死去的卧房,中间有一个露台相连。侍从们将乳香洒在地板上,整个房间都散发着宜人的气味。
看得出来,乌利尔喜欢这间房子,如果桃乐丝愿意留在房中陪他说一会儿话,他会更喜欢的。
不,桃乐丝拒绝了——她还有事要做,比如说,把那个流浪舞团撵出恩格尔的领地那件事。
她讨厌乌利尔。诚然乌利尔对她充满了善意,并且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但出于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对乌利尔没有什么好感。她宁可去倾听一群脏兮兮、谎话连篇的流浪舞者对她用南腔北调的方言抱怨,也不愿意在这宽敞宜人、散发着香料味道的房间里,听乌利尔给她宣扬《圣经》。
并且,她根本就不信奉上帝。
这是她的一桩秘密,她一直将这秘密藏在心内深处。
侍卫们带着她来到了行宫的地牢之中。地牢入口处有一间不是那么令人不舒适的会谈室,是用来给体面的大人物们谈话的。桃乐丝舒舒服服地在那里坐下来,艾斯比爵士殷勤地跟在她的身边,为她摇着扑了香粉的扇子,桃乐丝对狱卒摆出了领主的派头,她要求和这些流浪舞者的负责人谈一谈。
她是这么想的,同时她还往牢房的格栅之中瞟了一眼,那支舞团人数不多,或许七八人,或许十人,被塞在同一间牢房内,都穿着黑色的衣服,黑漆漆的,也看不清男女老少。
这让桃乐丝多少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中,流浪舞团一般都会穿得像公鸡尾羽一般五彩斑斓,至少——不应该穿黑衣——“广场上不会欢迎一群起舞的乌鸦”。
正在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舞者们的领袖已经被狱卒带了上来。桃乐丝抬起眼睛的时候,她以为会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或者是狡猾市侩的老头。
然而,都不是。
被士兵们推搡着带过来的是一个女人。高挑、瘦削的女人,而在这黑暗冰冷的牢房之中,她几乎是显得瘦弱的。她的骨骼与眼睛的形状有些像北方人——康拉德领主土地上的那些人。棕黑色、又长又密的头发从她的脸颊两侧披散而下,没入黑色的上衣肩膀,衬得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双手交握在身前,黑色宽阔的衣袖堆叠在她瘦削的腕部,其中隐约显露出一点锁链银色的光。但是她的神情并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更没有那些佃农或是奴仆看到桃乐丝时会显露的谄媚模样,她只是用一种平静而温柔的目光凝视桃乐丝,当桃乐丝与回望而去的时候,仿佛望向广袤的夜空,那里包罗万象,却又虚无一片。
桃乐丝觉得她曾经见过这女人,但是究竟是何时何地有过这般体验,桃乐丝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起。
女巫。
这是桃乐丝又想起来的一个词汇。她的魂魄好似被这女巫所摄走了,摄入如她眼眸一般的黑夜之中。
她抬起眼睛,她与这女巫对视着,试图从女巫的眼睛看到对方的内心,那属于肮脏的流浪者的、受了伤或是充满卑劣的内心。可是她像是在昏暗的地洞之中看着一颗宝石,她甚至连这个女人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都无法判断。
不,这黑衣女人并不是女巫,她是女神,就像是父亲一直所恐惧和忌惮的赫卡忒一般,拥有着黑暗的、阴性的力量。
桃乐丝微微挪动了一下她的位置,她相信自己几乎要站起身,尽最大努力与这女人平视。身旁的艾斯比爵士有意无意地轻轻按了一下她的肩膀。于是,所有飘飞的思绪和灵魂就全都回来了,又回到了属于桃乐丝的躯壳之中。
黑衣的女人躬身,朝她行礼。
“我没有想到您会屈尊来到这里,陛下,”不等桃乐丝开口,她就率先说道,“我一直想要见您。”
“见我?为什么?”桃乐丝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她并不在意这女人先掌控了谈话气氛,她只想再多听她说上几句话。
她又向桃乐丝行了一个礼。
“我叫希尔达,陛下。希尔达·斯坦。我是从克雷布斯一路朝北来到这里的。”
希尔达·斯坦。
桃乐丝确定在此之前,她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斯坦这个姓氏不算少见,尤其是在恩格尔领地北方的康拉德领地,总之这不是什么贵族的姓氏。但是希尔达·斯坦……桃乐丝甚至不认识任何一个叫做希尔达的人。
但是为什么,这女人令她感到似曾相识?
于是她又什么话都没有说,等待着对方先开口。灰尘在半空之中漂浮,这时候有一点阳光从这地下建筑的气孔之中落了下来,桃乐丝有一秒钟看清楚了,希尔达的眼睛,好似极深的绿色。
绿色,祖母绿的王冠,绿色的礼服裙,发硬的布料。
希尔达说:“我和我的舞团保护一位身份特殊的人来到这里,她需要得到您的帮助。现在,她就在舞团之中。”
桃乐丝一怔:“她?”
希尔达说:“索莎娜·克雷布斯。”
桃乐丝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旁的艾斯比没有阻拦她。
“把他们全部从牢房里放出来,”桃乐丝转过脸,对她的卫兵队长吩咐道,这时候她倒想起来自己能够拥有一些领主的权力了,“现在就去。”
随着牢房的门被打开,桃乐丝终于看清楚了舞团中所有的人。其中有一名身材纤细的舞者,她的头上盖着一块黑色的帕子,垂下来一缕浅色、近乎银白的长发,好像是一把流淌在衣服上的银色。
索莎娜·克雷布斯——克雷布斯已故领主的侄女,克雷布斯女王克劳迪娅的堂妹,也是桃乐丝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互通书信,互赠礼品,倾诉生活之中的种种琐事,每当克雷布斯领主或者恩格尔领主相互拜访时,两人就趁着这难得的见面的机会,一同在行宫有着长形窗子的房间中读书,或是在森林之中散步,索莎娜总是带着两三个侍女,那些女孩叽叽喳喳的,总是聚成一堆,看着桃乐丝然后交头接耳。
索莎娜长得非常美丽,一头银白的长发,蓝色的眼眸,忧郁甚至带些神经质的神情。她的模样比克劳迪娅更像是克雷布斯家族的后裔,而非桃乐丝只是受邪恶的女神诅咒而生的产物。索莎娜很受欢迎,无论她去哪里,总有人簇拥在她的周围,男人们都心甘情愿充当她的骑士和杂役,她不缺朋友,这让桃乐丝有些羡慕。毕竟对于桃乐丝而言,她的身边一直以来,只有艾斯比爵士的陪伴。
朋友向来是桃乐丝所稀缺的资源,即使对方是索莎娜。
桃乐丝走出牢房的时候,她抬起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太阳已经西偏,乌利尔也许正在行宫中来回无聊地踱步,等待着继续给桃乐丝宣扬《圣经》。
艾斯比的意见是先将这支流浪舞团安置到行宫之外——至少不能被教皇乌利尔大人发现端倪。但是桃乐丝否决了,她要能够保证索莎娜的安全。因为索莎娜姓克雷布斯,而此时克雷布斯的领土上乱成了一团。
重要的是,她不想给希尔达留下她其实是一名冷酷的混蛋的印象。
“我认为应当为他们在行宫里安排宽敞体面的房间——领主是我,而不是教皇。”
在说这话时,桃乐丝却一直在盯着希尔达。她发现希尔达同样在看着她,用一种温和而探询的目光。桃乐丝忽然有种冲动,她想把索莎娜和乌利尔的事情全都抛到一边,和希尔达好好谈一谈——至于要谈什么,她没有想好,毋宁说,她根本就没有去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