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领主多萝莉亚斯

    卫兵们向恩格尔领主禀报，他们在广场上逮捕了一支未经许可就公然卖艺的流浪舞者团时，领主大人正站在行宫门前，等待教皇的莅临。

    “我现在没有时间处理这些事情，”年轻的领主语气冰冷地回应士兵，“暂时先收押他们。”

    领主有着一双漆黑而发亮的眼睛，她的头发同样如同最深的夜一般黑，沉甸甸地垂坠而下。除了一顶王冠，她并未着任何首饰。

    她身穿华美而发硬、令人不舒服的礼服，戴着她父亲留下的宝石王冠。那顶王冠上镶满了祖母绿宝石，映衬着她如缎的黑发，显出一种神秘而魅惑的色泽。她轻轻抬起一只因为久站而酸痛的脚，过了片刻又放下来，然后换另外一只脚微微放松。

    “我亲爱的桃乐丝，我认为您有必要叫侍女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这里等待。”她的侍从——sb艾斯比爵士，站在她的身边，恭敬地附在她耳边低声说。

    恩格尔领主不介意别人叫她的名字——桃乐丝、朵拉、西玛、多莉，或者是她正式的教名多萝莉亚斯。她在侍女们的眼中是一位沉默寡言却平易近人的小姐，不同于她那些跋扈的哥哥姐姐们。

    桃乐丝略微思忖后拒绝了：“不，我要铭记乌利尔所带给我的全部痛苦。”

    “仇恨会使您美丽的容貌变丑，桃乐丝，而且在我看来，您没有仇恨教皇大人的理由。”

    领主桃乐丝与她的侍从艾斯比爵士所谈论的乌利尔，正是他们现在所等待的教皇，年轻英俊的教皇——乌利尔一世。

    事实上，桃乐丝·恩格尔的确没有理由仇恨乌利尔，相反，她应当全身心对乌利尔怀有无与伦比的感激之情。

    在继位之前，作为恩格尔前领主最小的女儿，桃乐丝被列为继承恩格尔领地和爵位继承人名单的最末。她有八个哥哥姐姐——其中有两人是父亲的私生子。尽管她一直住在恩格尔领主行宫中，但她也是私生女的谣言却从未平息过。

    最直观的就是，桃乐丝模样与恩格尔家族的人一点都不相像。

    恩格尔家族的人都身材高大，长着一头金发，像是刚刚在炉火中烧化的金子。他们都有一张棱角分明的长脸和一个戳破面前空气的大鼻子。如果恩格尔们的头颅被敌人所砍下，他们的颅骨本身就是一件武器。

    但桃乐丝的身材苗条纤细，黑发黑瞳，面目骨骼柔和而秀美，皮肤白皙，仿佛有几分远东人的神韵，更像是传说之中的黑暗邪神模样——女神赫卡忒。

    桃乐丝的父亲曾经得罪过赫卡忒。他具体做了什么已经不得而知，或许是捣毁了赫卡忒的神庙，或许是曾对女神本人出言不逊。总之，在桃乐丝很小的时候，她就从奶妈那里听说过，父亲遭受了赫卡忒的诅咒：

    恩格尔领主所有的子女都会早夭，他的领地最终会落入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手中。

    那时，恩格尔领主已全然皈依了天主教，忠诚地侍奉着上帝，并且从教会那里购买了大量的赎罪券。教皇恩赐恩格尔领主以极大的荣耀，胜过了克雷布斯领主与康拉德领主。

    尽管有教皇的庇护，属于赫卡忒的厄运却并未放过恩格尔领主。

    桃乐丝记得，他的父亲一直担忧子嗣的死亡。在他还有精力的壮年时期，他最重要的事情除了不停地购买赎罪券之外，就是与母亲和他的情妇制造一些姓氏为恩格尔的孩子。

    桃乐丝有六个哥哥——其中两名是私生子，一对孪生兄弟，在恩格尔领地的边陲长大，还有两个姐姐。为了不必让诅咒成真，使得领地落入出身卑贱的女人手中，父亲严禁兄长们与农民或小市民的女儿交往。

    在教会的庇佑之下，恩格尔领主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儿子们健硕骁勇，女儿们矜贵美丽。然而，到了桃乐丝二十岁那年，恩格尔领主在一场大病之后，身体状况江河日下，乃至于开始考虑指定继承人的事宜之时，诅咒终于应验。

    在那个悲惨的、风雨交加的春天，桃乐丝的大哥和三哥因为琐事发生争吵，以至于发展到决斗的地步。他们彼此用铁剑刺伤了对方后，就被惊慌的仆从们拉开了。几天之后，双双死于破伤风；二哥在域外海湾中游泳时溺水而死，且他的死至今仍有疑点，有人认为这是邻居克雷布斯领主的阴谋；在一个气温回升、温暖沉醉的春夜，四哥因为父亲阻挠他与一名理发师的女儿交往，绝望之下服毒身亡。

    桃乐丝的两名姐姐也遭遇了不幸：她的大姐姐在练习骑马时从马背上掉落下来，摔断了脖子；桃乐丝最喜爱的小姐姐在晚餐时误食了有毒的蘑菇，到了半夜时，悄无声息死在床榻之上，到了清晨，侍女的尖叫声成为了又一个悲惨日子的开端，人们看到二公主只剩下一具僵冷的尸体与满床的呕吐物。

    短短几个月之内，恩格尔领主的六名子女尽数夭亡。在此连续打击之下，领主卧床不起。他叫人去领地边陲送信，将自己的两名私生子召入宫中。

    孪生兄弟们收到了信，连斗篷都顾不上拿，就匆忙登上了返回领主行宫的马车，连夜出发。

    那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但是马车和兄弟俩永远都没有能够抵达恩格尔领主的行宫。天亮之后，人们在途中的一处悬崖底下发现了摔得支离破碎的马车、还有马匹、马车夫以及两名领地继承人的尸体。

    私生的兄弟俩手里都握着短剑，似乎在坠崖的一瞬，他们正将剑锋对准对方——他们都想要成为领主，但是恩格尔土地上只需要一名领主。他们也许争吵或者斗殴了起来，惊扰了马匹，使得整辆马车坠落悬崖。

    吟游诗人们说，如果他们不是双胞胎，而是独子，或许此时已经继承了恩格尔领主的一切。太多并不意味着太好。

    在恩格尔领主被上帝接走的那个夜晚，恩格尔把桃乐丝叫到了他的病榻旁边，他浑浊而疲惫的眼睛抬起来，端详着桃乐丝的脸，桃乐丝忽然觉得，她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恐惧的情绪。

    “总之，事情就这样啦……”父亲叹息了一声，伴随着一连串的咳嗽与气喘，“约翰、克里斯蒂安、奥维德，他们都死了，对不对，黑暗女神？现在只剩下你，我将把冠冕赐给你，赫卡忒女神，你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哦，你是多萝莉亚斯……”

    寝宫窗户上拉着黑色的窗帘，房间里只点着几支蜡烛，一名沉默的侍卫站在角落的阴影之中无言侍立。周围黑得令桃乐丝忽然心生恐惧，她的父亲躺在床上，始终在凝视她，仿佛第一天认识她一样——忽然间，他的面容扭曲起来，好像看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出现在他女儿的身后。

    桃乐丝回过头，只看到空荡黑暗的房间。她这时候意识到，她父亲并非看到了她身后的什么东西，而是因为她，桃乐丝，恩格尔领主最小的女儿，一位不像恩格尔的恩格尔而感到害怕。

    随后，父亲吐出了一口气，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眼睛仍然睁着，但是气息已经没有了。

    桃乐丝站起身，走到床前，拉开了黑色的窗帘。这晚并非晴夜，乌云在夜空中凝集，但是天边的云层之间却有一道罅隙，其中可见一轮血色的新月，好像一道发亮的血迹。桃乐丝看着这轮新月，十分吃惊，因为新月在黄昏就会落下，不会出现在深夜。

    正在这时，桃乐丝感觉眼前暗了下来，好像是窗前的那块空地上，出现了一个黑雾——构成的——人一般的形状，桃乐丝眨眨眼，黑影消失，乌云又合拢起来，只剩夜空无限的黑幕。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桃乐丝站在行宫前高高的台阶顶端，头戴镶满了祖母绿的王冠，在绿色的映照之下，她那凌乱的黑发好似鸦羽。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的眼睛漆黑如夜，是恩格尔领主和他八个儿女永远没能渡过的黑夜。

    那双眼睛，绝非恩格尔家族的眼睛。

    多萝莉亚斯·海伦娜·恩格尔成为了恩格尔领地的新任领主。

    此事在大陆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克雷布斯领地倒还罢了，他们的王储和权臣正在为领主被刺杀的事情焦头烂额；北方康拉德的代理女王英格丽则第一时间派遣使者觐见桃乐丝领主，承认了恩格尔领土上的新王；但教会对此却颇有微词。

    那时，教皇还不是乌利尔一世，而是老教皇。老教皇认为桃乐丝并非恩格尔领主的亲生女儿，原因一是由于她长得非常“不像恩格尔”，二则是赫卡忒诅咒所有恩格尔领主的子女都会夭折，而桃乐丝并未夭折，因此她并非恩格尔的子嗣，应当把她当做女巫抓起来。

    但是有枢机们对此提出异议，首先，已故恩格尔领主并未否认过桃乐丝是他女儿这一事实，再者，教会从来都不承认赫卡忒女神的存在，并且与赫卡忒的信徒们势不两立，既然不承认赫卡忒存在，就不应承认赫卡忒的诅咒有效。

    在枢机们因为此事争吵不休的时候，老教皇忽然死了。据说是在某天吃完晚饭，走到花园里，坐在一课苹果树下，就安详地接受了上帝的感召。几天之后，枢机主教选举乌利尔成为了新的教皇。

    乌利尔一世即任后，立刻宣布教会承认了桃乐丝作为已故恩格尔领主合法的继承人身份，教会承认她父亲所购买的赎罪券和一切从上帝那里能够获得的赦免，所有这些都由桃乐丝领主全部继承。

    桃乐丝与乌利尔并不熟，乌利尔这么做，或许并非是为了桃乐丝，而是因为乌利尔和桃乐丝已故的父亲有交情。不论怎么说，终结了这场继位的闹剧，桃乐丝获得了父亲全部的遗产，她应当感谢乌利尔。

    太阳升了起来，高高地悬在头顶。桃乐丝眯起眼睛，朝着地平线眺望，她终于看到了一队人走在石板铺成的大路上，向领主行宫而来。她提起裙摆，快步迎了上去。

    乌利尔坐在金色的华美轿辇上，那种轿辇上绘着精美的花纹，由两名仆从抬着，乌利尔坐在轿上，身着白色法袍，一头红发比轿辇上装饰的蔷薇花朵还要火红。

    他远远看到桃乐丝走过来，就让轿子停下来，下了轿，慢条斯理朝桃乐丝走过来。

    “你还好吗，我的女士？”他满面笑容，轻轻亲吻了一下桃乐丝的侧脸。在阳光的照射下，乌利尔面容格外英俊可亲，好像是上帝的使者，或者正是上帝本人的化身。

    “很抱歉让你在这等了这么久，”乌利尔直起身，垂眸看着桃乐丝，目光仍是含笑的，“我们经过广场时看到了一场骚乱，一支流浪舞者团被你的卫兵逮捕了，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