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杯
故而,方从视当归为生死之交,若有鬼魂想伤其分毫,方从绝不允许。
“逍山怎会有鬼?”温成源的怒火更上三分,但更多的还是不可置信,“方从,师兄知你贪玩,但撒谎要有度,不可妄言!”
方从自己都不相信。
逍山一派的人,处于于生人和死人之间,非仙非鬼,冥界一般是不收的,所以寿命没有定数。因擅长招魂术而受世人供奉,招魂时需要将死人从往返门中带出,施法者频繁出入此门不免会沾染上冤魂跟随,故千年前祖师爷在逍山设下结界,以便洗去门派中人身上不干净的东西。
乌鸦冲着温成源不满地“阿阿”嘶哑地鸣叫,眼珠乌亮如炬,显得极为傲慢。
"当归,不得对温师兄无礼。"方从面不改色,向温成源作揖,“师兄,方从亲眼所见,那只鬼就立在祖师爷的坟头旁。”
“不是……方从,我们怎么没看见,当日我们都在场!”池初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对于全是阴阳眼的逍山派来说,鬼就立在自己面前,不想看见都得看见。何况,那可是午时,阳气最盛之时。
“编完了没有?”温成源负手,“编完了就到灵堂去,诸位长老已等待多时,此事过了今天再与你计较!”
方从欲哭无泪,又到了她一年一度最不情愿的环节了。
这个环节她愿简称为“喊祖师爷吃饭”。
这是祖师爷死后才有的规矩。
传闻祖师爷死的时候,三魂六魄皆被恶鬼啃食,无□□回转生。至于他是怎么死的,则众说纷纭,有人说逍山派的寿命就只有千岁之余,而非传闻中所说的不死不灭,也有人说是祖师爷混乱了凡间与地府的界限,擅自创派,遭了天谴。
总之在当时,逍山的丧事可是三界的喜事,这个在三界政权管辖之外的眼中钉,总算有松动的迹象,世人眼中逍山派祖师爷向来嚣张至极,没有法度,他一死总算能压一压门派的气焰。
那时方从刚入派三个月,这期间都被关在崖间书阁,然后她自研符书自学术法,祖师爷死的那天才放她出来守孝。
正当所有人不知该如何处理后事时,只听旁边一位红衣丫头道:“祖师爷活了一千年,可是喜丧啊,必须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呀。”
她记得当时温成源赶紧捂住她的嘴,不停得向长老们解释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另她意外的是长老们后来竟然真的接纳了她的方法。一来是因为符合祖师爷一贯的作风,二来三界都等着看笑话之时,气势坚决不能输。
于是祖师爷出殡那天,逍山全派全部身穿红衣,执事长老捧着祖师爷的遗像,领着众人去地府及仙界门口都敲锣打鼓,唢呐声吹着喜庆的曲儿,喜气洋洋地遛了一圈。
方从当时和池初在送行的队伍中干的是敲锣的活。当时的阵仗,不知道的怕是会觉得是谁家公子和小姐成亲了。
后来花钱请了众多道家半仙,民间风水师,建灵堂、修墓林,延续了很多民间的做法。
“喊祖师爷吃饭”这一传统其实就是为逝者筹备一桌饭菜,置于灵堂前,随后唤逝者来吃饭,唤一声摔一次杯,直至摔出圣杯,则表示亡魂愿意来吃饭了。
悼念的方式罢了,若是祖师爷魂魄尚在,他们大可每月招他回来讲讲符术法阵,振兴振兴门派。
而所谓的“摔杯”是民间才有的传统,将两片月牙状的木片扔在地上,一俯一仰为胜杯,有正向之意,两面皆仰为笑杯,意为无定数,此时需继续摔杯,两面皆俯为否决之意。
不过当归倒是很喜欢这个环节,它兴奋得在一旁欢叫,时不时用脑袋蹭着方从的脸颊。
子时时分,众人聚集于祖师爷的灵堂前,此时泥土味渐重,不一会儿就能听见雨水的啪嗒声。
当归忙缩入方从的颈窝,怕被雨水沾湿了羽翼。
灵堂其实是个别致的四合院,中央是露天庭院,雨声渐大,青竹挺劲。
出于担心祖师爷走后,逍山派行情大跌,所以看似招摇的丧事背后,必要节俭的地方还是该节俭的。
比如灵堂其实是直接用祖师爷生前的房间重新修缮的,将正房放置灵位,其余一概不变。
“方从,听说你最近好学得很呐。”乔淼之笑盈盈地说。
逍山长老有六位,其中一位已经归隐,目前执事的是乔淼之,有一女,姓乔名乔,长得颇像母亲,和方从同岁,只不过入派早了些。
乔淼之手持拂尘,面容清秀,虽然容貌看着年轻,但是目光中总是有种看破尘世之感。
方从不知淼之长老是在讲歇后语,还是温成源真的把大家唬住了,只能答:“多谢长老夸赞。”
一旁的池初忍不住笑出了声,方从嘴角一抽,掏了张符纸粘住他的嘴。
“不可在灵堂上打闹。”温成源一个眼神还了两人短暂的和平。
祖师爷的遗像用黑绸挽花,挂在灵堂中央……只是这遗像着实有点抽象,拿不出手。
由于祖师爷离世时灵体瞬间灰飞烟灭,生前也没有找人作过画像,无论当时找了多少画师,听着众人的描述来作画,结果都不尽人意。
后来他们在整理祖师爷遗物的时候,再一个木箱里找到了一幅“自画像”,画中的白纸黑字画的是——
一笔潦草的圈作的脑袋,加上一笔长圈组成的身体,身旁簇拥着竹叶。
方从曾提出过疑问——怎么能认定那两个圈就是祖师爷自己?
反正找人画的也不像,与其看着膈应,比如留点想象空间,于是这般随意地用上了。
遗像下方的灵位上写着,“将逢,天地吉时生,乙卯年腊月廿五卒。”
红桌上摆着三牲果品,红蜡烛点了四只。烛光熠熠,牌位上的将逢二字在火中跳动。
“大从,去年是我喊的,今年该轮到你了吧?”乔乔小声和方从商量。
乔淼之看一切都打点妥当,问道:“成源,人是否齐了?”
温成源行礼,他总是一副严苛巴巴,不苟言笑的模样。
由于灵堂是祖师爷的住所改的,虽然华丽气派,但也不好容纳百来号人,按位次来排,修为低点的都排到了庭院内,只能撑着纸伞。
温成源一手执伞一边穿过人群,清点着纸伞下的人脸。此时雨已经簌簌下着,打落在纸伞上的声音似鼓,香火同雨雾一同在灵堂内弥漫着。
温成源手中的伞顿了一下,脸色白了一分,却只能故作冷静地回到乔淼之旁悄声道:“多了一人。”
逍山是不许非门派人上山的,他们有在凡间的铺子,每逢七日可接一桩招魂的生意,其余时间用来接风水,其实就是用阴阳眼看看屋内是否有鬼,加点钱也可以帮忙驱鬼。
所以逍山不论是见了鬼,还是多了个人都不寻常。
方从就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她环视灵堂,伞下的绝大多数都是熟悉的面容,也并没有她那天看到的黑影。
乔淼之摆手,轻声道:“先不声张。”随后镇定道,“既然人齐了,那仪式就开始吧,方从,这次你来。”
“到!”方从目光抽离灵堂的众人,意识到该轮到自己丢人了。
方从注意到,乔淼之轻挥了一下拂尘,用阵法将灵堂四周封上了。
方从双手接过漆红的筊杯,她一喊,瞬间打破了原本灵堂内肃穆的气氛。
“祖师爷来吃饭啦!”也许是方从生来就自带搞笑的气质,身后嗤笑声就此起彼伏。
只见方从两眼一闭,手虔诚地松开,然后扑到灵堂前跪拜的垫子上,祈祷着一杯就出圣杯。
筊杯啪哒落地。
两面皆朝下——阴杯。
“祖师爷来吃宵夜啦!”
又是一掷,阴杯。
简直就是方从的社死现场,后头连掷了三次,次次是阴杯,甚至都没有笑杯。
方从怀疑是因为自己没洗手,但从概率上也不该如此啊!
正当方从抬头想央求让长老换个人来掷时,忽地,她恍见有个黑影坐在灵堂一侧的横梁上,俯视着他们。
这样的凝视竟让方从有些熟悉。
又是这只鬼。
方从恍然后,赶忙将当归塞入自己怀中。当归却在不满地挣扎,就差把自己身上的毛给抖掉了。
笨鸟,难道还想再被抓走一回吗……
雨水不停冲刷,雾气和香火已经蔓延了整个灵堂,连同庭院的地面了浮了一层烟雾,簇拥在一起的纸伞微微晃动。灵堂内的人似乎不为所动。
为什么只有自己能看见?
“方从,要静心。”乔淼之见她掷了那么多杯都没有圣杯,鼓励她稳稳心神后再试一次。
方从根本听不进,盯着房梁上的黑影,咬牙切齿道:“祖师爷!吃饭了!”
手中的筊杯在即将落地时,倏地一下飞出去了,穿破雨帘,似乎砸中了什么东西。
方从背后发出了极为凄厉的惨叫声,那声音透过磅礴雨声,响彻了整个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