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回忆录[二]
无脸鬼官自顾自朝前走,不曾回头,衣袂随着脚步一顿一扬。要是两人离得远了,那只乌鸦会时不时飞到方从的头顶上方盘旋两圈,似乎在等她一般,而后又飞回他的肩头。
折返途中路过死门,同刚才一样队伍亘长,鬼声鼎沸。让方从走往生门的青面鬼官,匆忙中抬头瞥见了路过的方从,眼珠子直瞪,呵斥道:“那个自寻死路的,你怎么又回来了!”
队伍中的魂魄也循声转过头来,好奇地看向这个生门不收死门不收的丫头。
方从无奈答:“官老爷,您让我走往生门,往生门也不让进呀。
乌鸦冲着青面厉声鸣叫,并且挑衅般在其铁青的脸颊旁奋力扇动翅膀。
“当归,别把鬼君扇着凉了。”
方从暗笑,这乌鸦叫当归呀?乌漆麻黑的,咋不叫何首乌呢。
青面闻声抽动嘴角正想斥驳,却见走在前头的黑袍男子终于止步,缓缓转身,斗篷之下的黑雾攒动。青面内心了然,只得悻悻闭嘴。
方从能察觉到似乎无脸鬼官和这一路上的鬼都不对付。这种感觉不像仇恨,不像恐惧,反倒是有种拿他没办法的意味。她只能是猜测此鬼在地府中地位高于寻常鬼官。
他们行进的方向离忘川越来越远,起初路上还会遇到几只迷路的魂魄,后面则越来越荒凉。无脸鬼官同她一路无言,方从只能时不时逗逗乌鸦解闷。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片污脏的沼泽地,冒着灰稠的泡沫,还有无数只染满沼泥,从地下伸出的手,漫无目的地空中乱抓。
方从这才忍不住问了,“鬼官大人,咱这是要去哪儿啊?我瞧这路也过不去吧。”
“往前走。”无脸鬼官漠然,一脚已经踏入沼泽地,与此同时脚下的泥手疯狂拽着他的衣摆,沼泽沸腾起来,不断翻滚。
他回头“盯”着方从,冷声道:“如果你不走,下场就是这样。”方从见他指了指沼泽中的泥手,而他指节处已经被恶灵抓伤,露出一道血痕,“无处可归的亡魂的终途,就是徘徊在阴阳路上迷失自我,沦为没有思想的恶灵。”
当归短促地“阿—阿”叫了两声,圆溜溜的黑眼珠盯着方从,鼓励她跟随主人一块走。
方从只能听从,泥手死死拽住她的脚踝,指甲嵌入血肉更让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她低头,自己的白衣已经被撕得褴褛不堪。
正当方从即将走到沼泽的中央,前面的无脸鬼官突然陷入了沼泽中,但他就站在那,乌鸦也安静地立在他肩头,没有挣扎,任由自己同主人一起被泥沼吞噬。
他俩竟……有种熟门熟路的意味。
“鬼官大人!”方从呼唤他,却发现自己身体也矮了半截——她也陷进去了。泥沙没过她肩头时,她只能极力将头仰起,沼泽地上方的天空被红光晕染,比夕阳的余晖要悲凄万分。
死喽,要死第二回喽。
死两回会下地狱吗……
无常鬼市。
一片混沌后,方从再次睁眼,面前便是这样的四字牌匾。牌匾前是一座山庄,亭台与楼阁之间挂满了红灯笼,而牌匾后便是死门与往生门这两道石门。
陆续有鬼魂从这两道门出来,从往生门出来的人显得兴奋异常,几乎都是惶惶出逃,像是经过了什么大磨大难,终于柳暗花明了。
方从恍然大悟,他们以另一种方式进入了地府。
进入地府,依然需要在牌匾面前排队登记,其他鬼魂都手握一张书有“鬼界通关文牒”的纸条,递交给鬼市入口的阿婆。
血月高悬,将一旁人的身形投射到沙石地面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她怔住了,抬头看无脸鬼官,他似乎仰头“望”着远处什么东西。
循着他身体的朝向,不远处有一座像军营烽火台一般的石塔,最高处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战鼓。
“二——位,可有通行证明?”鬼阿婆睁着发黄的眼球,面目愈发狰狞,拉长嗓门问道。
方从一时冷汗津津,将目光收回,正想提醒无脸鬼官记得给自己发证明时,只听见身旁的人坦然答道:“没有证明。”
方从:“……”
又听其再次坦然:“抄小道过来的。”
鬼婆婆声音嘶哑:“公子,越发不合规矩了。”
无脸鬼官冷笑,“只能说这地府啊,疏漏太多。”
鬼婆婆只能无奈地在纸上登记下姓名,一边问道:“二位,长住还是短住?”
“短住。”
鬼婆婆在纸上写下“方从”二字,随后在地府的事方从就一概不知了。
一段记忆就像被抹去,而同无脸鬼官的相遇也如同做梦一般。
再有记忆时,她回到了忘川河畔,天色还是那般苍凉的猩红,没有沙尘声没有流水声,只有隐隐的,空洞的恶灵低语。
她望着远处的两扇大门,一种绝望和无助感顿时涌上心头。
她愣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甚至没有再想尝试去通过那两扇门,甚至想着再去凭着记忆寻找那片沼泽地。
她最终还是径直走向了往生门,只不过她没有接近,而是躲在旁边看了一眼,当只见到黑白双面鬼官时,不知怎么,她失落万分。
方从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忘川河畔,坐在冰凉的土坡上,望着死寂的忘川。
“阿——阿——”
当归?
乌黑灵活的身影从血红彼岸花海中越出,扑扇着翅膀,兴奋地绕着方从盘旋。
“鬼官大人呢?”方从伸出手,当归乖巧地落在她的手臂上,毫无初见时的凶恶。
当归又叫了两声,随后朝着忘川的上游飞去,又折返回来,就这样反复飞了三趟。
“你的意思是让我跟着你走吗?
“阿——阿——”当归回应她。
于是,一人一鸟沿着忘川,逆行而上。
方从记得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大抵是没有昼夜变化的原因,换算成人间的光阴,或许是七天,或许是一个月。
起初她会不停地和当归说话,当归也是句句回应,越到后面,她几乎不怎么说话了,因为她每每回头,依然崩望见那两道石门,他们走了那么久,似乎只是原地踏步。
她怎么能相信一只乌鸦呢?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想跳下忘川,成为那失去灵魂的恶灵。但当归总是用鸟喙扯住她的衣裳,甚至故意啄她。方从偶尔也会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于是每数一百步,她就会拿着石头在沙土中刻下自己的姓名。
当她再一次写下方从二字时,四面八方突然传来喧闹之声,夹杂着市集、鸟兽、涌泉,林海似乎世间万物的声音都出现在了阴阳路上……
她的面前再次出现了石门——往返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