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带媳妇儿走
“奶,丫丫想吃肉肉。”一出角门,小丫头再也忍不住,拽着奶奶的手,仰着小脑袋,拉长了声音叫奶,撒娇要吃。
“你个小馋鬼,行吧,奶奶给你夹一块,尝尝鲜,剩下的留着,明儿全家人一起吃。”叶母本无此意,可爱的小孙女一说,立时改了主意。
叶盛兵跟在老娘后面,憨笑着讨吃, “妈,也给我吃一口。红烧肉呢,还是国营饭店的大师傅烧的,多少年没吃过了。”
叶母呵呵, “不光你没吃过,你妈我也没吃过呢。”
她上一次下馆子,还是孩子他爸还未因公殉职的时候呢。
寡妇家撑门户,太不容易了。
这些年,尽管有能干的大儿子努力贴补,熬过了漫长的灾害年景,但老屋倒塌,盖新房子,小儿子娶媳妇,小儿媳难产,小孙女体弱,母女俩在县医院求医问药挣命……桩桩件件,都是大笔大笔的支出,哪里攒得起钱来。
今年可算把大儿子结婚用的新房建好,她这心愿是了了,家底也彻底掏空。一切又要重新再来。
丫丫摇了摇叶母的手,咽着口水, “奶,那我跟您一人一半,分着吃。”
忆起艰难往昔的叶母得了小孙女体贴,心里熨帖, “好丫丫,奶的好孙女儿,奶跟你一人一半,咱分着吃。”
儿子孝顺,孙女懂事,合该她享福了。就算小儿媳不大省心,不过是小瑕疵。
这也是难免的,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呢,差不多得了。
叶母笑呵呵的由着小孙女把自己往厨房扯。
躲在门后面偷听,不大省心的小儿媳孙红英急得团团转。那是肉啊,红烧肉啊,她光想想,就馋得口水直流。
她好后悔,先前躲懒,没出去帮手。偏偏婆婆眼尖,抓了她现行。现在该怎么办?婆婆没让人叫她,肯定是不想给她吃,就想一家子姓叶的,躲起来偷偷吃!
一墙之隔,用墨水瓶粗制的煤油灯下,敞开的铝饭盒里,铺满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红亮油润,每一块都有麻将块大小,颤颤巍巍的,浸透了浓郁香醇的汁水。
屋子里一时都是口水吞咽的声音。
叶母都忍不住看直了眼。
自家大儿子的婚宴算是不差了,也没这么吃过。这肉多得,看着就让人好满足。
叶母伸手,小心翼翼碰触了一下最上面的肉块,竟然还是温热的。
见小孙女眼巴巴的看她,把沾了汁水的手背递过去, “来,丫丫尝尝味儿。”
丫丫小舌头一卷,砸吧着小嘴,笑出晶亮的月牙眼, “奶,好吃!香!甜!”
叶母脸上笑容大开,眼角的皱纹越发深刻,温柔又慈爱。
她小心夹了四块小一点的出来,放在碗里,哄眼睛亮亮的小孙女道: “剩下的明儿回锅了吃,味道还能更好。”
小孙女开心得小鸡啄米般乱点头。
叶母一边收饭盒,一边对眼巴巴的小儿子道, “你要是没吃饱,把粥端来,哪能干吃肉,太奢侈了。”
小儿媳也是说不听,让她多做点干米饭,愣是把饭做成粥。
这时节收麦子翻地施肥插秧,活一茬接一茬,还都是重体力活,耗人得很,晚上吃粥能抵啥,菜里又没油水。
她这不能叫持家有道,只能叫抠。
叶盛兵便喜滋滋的去端粥,嘴上道, “大家一起吃。”
叶母掀开油纸包,里面两个白面大馒头,白白胖胖,散发着清甜的麦香。
她大方的掰了半个馒头,递给小孙女, “丫丫吃这个。”
剩下的又全收起来了。
丫丫乐滋滋的拿到手里,马上又掰了一半还回来, “给奶一半。”
叶母抿了一口,敷衍道, “奶吃了,丫丫吃,奶吃粥就好。”
叶盛兵从小锅里盛了碗粥给叶母,委屈巴巴的看向女儿, “丫丫,那爸爸呢?”
丫丫一手举着块馒头,面色犹豫, “那,也给爸爸吃一口?”
叶盛兵给噎了好一下,探头过去,就是一大口,嘴里还要说, “没良心的小丫头。”
丫丫心疼地收回小手,诚实道: “可是爸爸没有什么都分一半给丫丫啊。”
叶盛兵语结,哼哼哧哧半天, “可是你奶分给你了。”
言下之意,就不需要他再分了。
这话丫丫听太多次了,她都能懂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偎回奶奶怀里, “所以丫丫也分给奶吃呀。”
她举起小手,大方道, “奶,你再吃一口。”
叶母便又低头抿了一口,抓起筷子敲了敲碗, “行了,没本事的人才窝里横,兵子你别欺负丫丫小,真是吃肉都堵不住嘴。一人一块,没有多的,快吃了睡觉。”
麻将块大小的肉能有多少呢,不管如何小口小口的抿,感觉还没吃出味儿,就没了。粥也没了,叶盛兵吃了一碗,叶母吃了大半碗,喂了丫丫小半碗。
碗里还剩下一块红烧肉,叶母将剩下半个馒头捡出来放进去,顶着父女俩如出一辙的渴望眼神,吩咐小儿子, “拿去给你媳妇儿。总归是双身子的,得吃好点。你做丈夫的,照顾着点。”
“知道了,谢谢妈。”叶盛兵抹抹嘴,端起碗就走。
他媳妇可比丫丫好说话多了,说不得还能多骗两口馒头,蹭蹭碗底的肉汁。
自己都听她话,天不亮就去田里给她捉泥鳅补身子,分点吃的,不过分吧。
他也不多要,一口,就一口。
丫丫吮着小手指,眼睛追着爸爸手里的红烧肉, “奶,好好吃,丫丫还想吃。”
叶母也在偷偷吮手指,借着擦嘴的姿势,舔上头沾到的肉汁,闻声便含含糊糊回孙女, “明儿再吃,热的更好吃。”
丫丫看着奶屋里的柜子里,觉得她好难啊。
她好难不去想锁里面的红烧肉和白胖馒头,明天能不能早点来,她快急死了。
殊不知,她亲爸亲妈也是这么想的呢。
叶盛钧也觉得,他好难啊。
媳妇儿娇娇痴痴要他要到一半,又死活不肯要了,说什么都嫌他没洗澡身上脏,他只好满身狼狈得从床上爬起来,给媳妇儿烧水擦身。
就知道嫌他脏,怎么不知道嫌嫌自己呢?
叶盛钧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咔咔折着树枝子,深感不平。
末了,又忍不住摸嘴唇,嘶,好疼。
他低头一看,手指头一抹血。媳妇儿的嘴真软,牙也是真尖。都给咬破皮,咬出血了。
叶盛钧龇牙咧嘴,低头看了看还没消下去的帐篷,心里暗暗发狠,等洗完澡,看她还有什么说的。
他是绝对不会再忍的。
然而,叶盛钧没能如愿以偿。渴睡的媳妇儿格外暴躁,愤怒得把他踹下了床。
他能怎么办呢,老老实实睡觉呗。他可不想再挨媳妇的断子绝孙腿。
啧,媳妇儿狠起来是真狠,也不怕把自己下半辈子的幸福踹没了。
第二天,叶盛钧照例起得很早跑圈。
晨训不能落下,这是他当兵的本分,保命的本钱。
训练回来,媳妇儿还在睡。叶盛钧转身去大院,和老娘一起吃早饭。
趁着院里没其他人,他对叶母道, “明儿起不用做我和夏夏的饭,我们小院自己开火。”
叶母斜了大儿子一眼, “是夏夏吃不来兵子媳妇做的饭吧?”
太阳还没出来,她就拽着小儿子,一起去秧田放水拔秧。
这会儿也是回来吃早饭,端着一碗泛着焦糊味的糙米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儿媳生丫丫难产,身体养了好几年,才怀上二胎,孕相还不大好。保险起见,没让她去上工,只在家做些轻省的家务活。
可这人吧,单单煮个粥,都能难吃得要死。
“你也不用掩饰啥,你岳母疼夏夏,疼到心尖子里,就没缺过她啥,哪能过惯咱这乡下清苦日子。妈为什么坚持分家?这人啊,有什么能力,吃什么饭。你和兵子,两个情况不一样。如今都各有各的小家,妈再强拉着一个贴补另一个,迟早要出问题。这些年,你为咱这个家付出够多了。你们兄弟,你能力大,可以不计较。可夏夏不一样,她嫁人,不是来跳无底洞的,不是为了从一个坑跳进另一个坑的。”
要不是那狗日的瘪犊子使坏,小姑娘才不会被逼得无路可走,避到这乡下来。
那食品厂可是个好单位,哪怕是六亲无靠的孤女,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可惜那是那瘪犊子起家的老窝,不卖掉迟早要陷里面。叶母想起这事就忍不住叹气,县里如今越发乱套了,也不知啥时能太平。
叶盛钧想起革委会遇到的那男人,脸色就是一沉,再度默默琢磨起自己这些年的关系网。只是时下局势如此,怎么都得从长计议。
这么一细想,他越发觉得,媳妇儿还是跟他去随军好。万一那狗东西贼心不死狗急跳墙呢?那可是防不胜防。
自家老娘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叶盛钧知道,老娘赚的工分,早就全贴补给他弟一家子了。
如今分了家,他每年仍会继续给生活费。没先前那么多,一个月十来块,在这乡下,足够老娘用度。
老娘愿意贴补弟弟,是她的事,他不在意。但要他媳妇儿吃亏,跟着过这种苦日子,他不乐意。那还不如跟他去边省过呢。
叶盛钧又找到了一个应该把媳妇儿一起带走的理由。
他想了想,决定先给老娘打个预防针, “妈,夏夏说了,她愿意跟我随军。”
当然,他没说晓夏给了前提条件——除非有卧铺,不然她才不去。
叶盛钧也能理解,三天四夜的绿皮火车,他坐都够呛呢。
没料到的是叶母当即变脸大怒, “臭小子,你发什么白日梦!老娘不同意。你让夏夏跟过去做什么,跟你吃沙子?!”
叶母气得不行。
她原本劝过夏夏过来避避风头。那孩子大约是怕连累她,死活不应。
一开始,她也不是没想过边省的大儿子,还瞒着人,发电报先问了一问。
这臭小子一口回绝,问就是无心情爱,只想保卫边疆,爱护和平。
自家崽子什么德行,打量她当妈的不知道吗?分明就是不愿意,不想盲婚哑嫁,不想被她安排。
叶母当即就放弃了,只打算让大儿子发挥发挥部队里的人脉,介绍几个靠谱的,最好是内地的,条件好点,家世简单的,让夏夏相看相看。
谁知道,曾经一口回绝的臭小子,回来见了人,竟然改了主意。
但夏夏自己都同意了,她也不好说什么。
自家儿子别的且不说,那皮相随了她和他爸所有优点,还是很出众的。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下照顾,总比放在难知根底的别人家好。
总归,她儿子那个品性,也做不出什么对不起媳妇的事。
叶母是过来人,做了十多年的妇女主任,看了十多年的家庭事故满地鸡毛,情情爱爱什么的,都是虚的,只有责任才是真的。
明明结婚前都说好了,不随军,不随军,这才几天就变卦,不用说,绝对是自家狗儿子撺掇的, “你想都别想,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