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线
若没有梦这会是很好的一晚。
第一步,那个人躺在自己身边,他们数着星子聊着未来的旅途;第二步,那个人站在舞台上,朝自己遥遥招手,邀请自己共舞一曲;继续向前,白雾弥漫的海面上,自己被困在岸边,那个人却与另一个身影乘着小舟渐行渐远……
悲伤与欣喜不断交替,等再次走到了那片麦田,梦走向终点,假寐宣告破灭。
送走希尔伯后早幸又披上斗篷走出了房间,悄悄去往黄昏之间看能不能找到艾泽婆婆,人王的情况一定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她必须抓紧时间。
但黄昏之间只有一位药剂师在留守,他告知早幸艾泽女士出野外了,还带上了那几位大法师,去了哪儿他却不知道,不过走之前托付了他把胸针还给早幸。
重新戴上那枚黑百合胸针,谢过同僚后早幸失落地往回走,这一带没有路灯,没了闪烁魔法照明平坦的归途变得崎岖,还得小心不落入水中。
这样一路摸索着回到住处后已是深夜,擦亮油灯简单洗漱后,早幸发觉自己失去了睡意,今日遇到很多生人也发生了太多事,现在趁着睡不着正好可以记下来,也算为自己整理思绪。
特别是要整理她撒下的谎言。菲斯特小姐和她认识的熟人都有联系,结果让她说的每句话都漏洞百出。
血管里鼓动着过去的声音,“骗子”。那是无法反驳的错误,她曾以为撒谎是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的手段,对同学假装自己家庭和睦,对姑母假装自己在学校已能独当一面,但其实她们都并不在意自己如何,扮演一个不添麻烦的存在就是她该做的。
但现在她的谎言……不光是为了保护她自己,所以是必要的吧?
灯油快要耗尽,早幸把日记就这样摊在桌上等着墨水被晾干,反正她用的是母语,也不担心会被人偷看。
揉着眼抬头时,她似乎回到了某个熟悉的夜晚,海怪的低吟已被死亡放逐,但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了同样的位置。
早幸打开窗,本想出声呼唤,还是咬着唇坐了下去。
深夜和有妇之夫私会,这罪名放哪儿都挺重的。
梅提欧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湖水,那个沉默的背影将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衬成了童话的一幕,早幸都疑心他下一秒是不是就要化成天鹅走入湖中了。
如果他不转身,那自己也把他当作窗外湖景的一部分吧。
掏出用来记录药草的素描本,早幸悄悄以窗框为取景窗,画下不可言说的景色。
画植物来得简单,但总是乱动的人就没那么称心如意。早幸才打好形,就看到画面里本该静止的对象偏头看向了她,下一秒就迈步向她走来。
“……”收起画本,早幸吹熄了油灯。
“消灭证据?”梅提欧抱臂支着下巴,眼神看向她桌面,似乎穿透了那层木板看到了抽屉里的画本。
“冤枉,我何罪之有?”早幸无辜地站起来,“晚上好,殿下。”
“交出来吧?”梅提欧笑盈盈地伸手。
叹口气,早幸还是把素描本越过窗沿递给了他:“我的罪名难道是丑化王族吗?”
梅提欧还在一页一页地翻,早幸的画比旅行那会儿给希尔伯做作业时提升了不少,有几张上了色的花卉仿佛开在了纸张上,等终于翻到最新一页,他端详了一会儿那个看起来十分陌生的自己,抬眼回答了她:“画得很好,罪名看来不能成立,反而值得嘉奖。”
“谢殿下。”早幸伸手想拿回证据,但梅提欧退后了一步,超出了她的臂长范围。
“不行,你还是有罪,”梅提欧指尖点起火焰,借着光那幅画更清晰了,“你似乎从来没正眼看过我,不敬。”
“……?”早幸还在担心他把自己的本子失手烧了,“欲加之罪,我要怎么才能算正眼看你?难道要长到和你一样高吗?”
“不止是我,可能是这里的任何人,”梅提欧熄灭了火苗,“你看,你画本里没有任何人的正脸。”
他翻过的页数里远一些的有莉莉安和老师的速写,近一些的有工作之余她画的爱比希尔伯这些一起在王庭工作的人。早幸接过画本,查看梅提欧指证的地方,发现还真是。
“有没有可能,是我正脸画得不好看?”早幸老实地忏悔,“因为很难把人五官画对称,所以我才扬长避短。”
她作为作业花草鱼虫画了不少,人物画是真的不擅长。
而且谁肖像画画成证件照啊。
“画师小姐,你为了消除罪名居然不惜自爆短处,实在可耻。”梅提欧痛心疾首地谴责,“但你还是得承认你没有仔细看过我们,你看着的只是你心里我们被过度美化的形象。”
早幸眨眨眼:“一起旅行时你们犯傻的时候还少吗?王子大人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要美化他们还挺难的。
“那现在你闭上眼全凭记忆想象一下,我是什么样的?”
梅提欧的声音里有着诡异的诱惑力,早幸乖乖听从了。
梅提欧其实说中了,她从来不敢正眼看人。
要去评判他人美丑就得先审判自己,她更不敢看的是镜子,所以遮上眼,她可以白璧无瑕,那他人亦如此,所有人都是好人。
但如果他这么要求,她可以试着照做。
待早幸刚在脑海里勾画完那双翡翠色的眸子,下颌的线条还未闭合,她睁开了眼:“殿下,这有些过了。”
梅提欧的手停在了她脸庞相隔一指空隙的位置。
“我失礼了。”梅提欧的手退回了窗外。
但他却并未就此退出早幸的视线,就这样站在了低矮的窗前,本该如泉水一样的眼睛变得晦暗不明。
对比着刚才的想象,早幸开始疑心自己甚至连他的皮囊都没好好看在眼里:“我在过去……在故乡,被骂做贱人还有婊子什么的。”
“谁?”梅提欧皱眉,这样的词他不曾想会在王庭听到,更没想到会从早幸口中说出。
是谁已不重要了。“我在被骂了很久之后才知道原因,”想起那些人扇她耳光笑着清算她的罪过时,早幸因整件事的荒谬不自觉笑出来,“只因为一个比较受欢迎的男生为我鸣不平,还帮我做了几次值日……也就是扫除。”
梅提欧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曾经所在的世界如此残酷吗?”
“不……本该是比这里更开放的地方,”早幸慢吞吞地说,“但我想在哪儿都一样,殿下,我现在觉得那时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帮助我的人也没有错,但有心之人还是会捕风捉影,并按照他们的心意歪曲事实,放大细节。”
“而我们更不该犯下真正的错误,”梅提欧看着早幸放在窗户上的手,“你是想说这个,对吗?”
如果这样下去,她只会被骂得更难听,而她们两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之前是我有点忘了分寸,”早幸合上了一半的窗,又准备去关上另一半,“但我一直由衷地希望你和菲斯特小姐能获得幸福。”
“你为什么还不接受希尔伯呢?”
如果完全合上窗声音将变得模糊不清,早幸的手停在了窗框上:“我正在尝试去回应他,是我太过愚钝,无法尽快认清自己的想法。”
梅提欧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得如云:“我也希望你和希尔伯能获得幸福,请你好好地去看他吧,他比你想的更认真。”
“我知道。”另一扇窗也快被合拢了,“晚安,殿下,希望您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等一下,”梅提欧抵住了窗,又很快松手,“我来是想问你,今天你为什么坐在那里发呆?你遇到什么了吗?”
这就真是她的过失了,今日的一切也都从那儿开始。“只是累了想休息,”早幸想起希尔伯的话,歉意地借用,“最近您不也时常感到疲倦吗?还请您保重身体。”
“不……”梅提欧行了个骑士礼,“您才是,做个好梦,小姐。”
将窗户落锁,拉上窗帘,窗外的一切就和她无关了。
梅提欧很奇怪,但早幸不知该对谁说起,那只是一个未完成的触摸,一两句如若无心的话语。
如果能终结在这一晚就好。
而窗外的人看了看不再会有回应的窗户,转身离去。
今夜他还会踏过千万个梦境,但永远走不到她的梦里。
老师还没回来。
艾泽婆婆在临走前也给她布置了不少任务,但她之前负责的主要是作为论证魔药有效性的对照试验组,现在进入到最终阶段,她能做的事换做任何一个刚入门的学徒都能完成。
这就是作为普通人在药剂学上能走到的极限了。
所以这里离了她也能转。
早幸展开面前的骑士送来的卷轴,这是授予她官职的正式文书,大概是王妃的手笔,但下方签名处加盖了人王之印。
骑士同时送上了一根雕刻了鸢尾与百合在杖身的榛木手杖,花纹由白银与琉璃中渐变交替着填充,杖头镶嵌了石榴石,入手轻巧,外表却庄重又华贵。
学者埃德蒙本是来找早幸拿材料的,见到这一幕屏息瞪眼:“莎莉小姐……快点收下吧。”
早幸脑子还有些蒙:“可是,老师不在……”
“你是艾泽老师的正式弟子,”埃德蒙扯了扯胡须,“这又是来自人王的任命,代表你足以当此大任。”
随老师过来的爱比在一旁兴奋得想要鼓掌:“剩下的活我们分一分就做完了!人族的外交官兼宫廷药剂师……哇,你发达了莎莉!不对,我是不是该叫你莎莉大人?”
骑士也含笑鼓励这个幸运的年轻人:“您的制服已经在制作中了,如果您拒绝的话那位裁缝也会哭泣的。”
大概是该附和着笑两声的,但早幸如同塞住耳朵走在云端,脑子嗡嗡地听从了他人的建议,双手接过那柄手杖:“……我该说什么?”
骑士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是看不出这个年轻的女孩如何得到了王妃的青眼:“‘感谢人王的赏识,我必遵循您的旨意,听从神的指引,永远行走在光明之下。’……当然,不是对我说,您见到王妃再说吧。”
早幸机械地跟上了骑士的步伐,只敢仓惶回头看了自己的住所一眼,埃德蒙和爱比都还站在门口做着手势给她打气。
“不必害怕,”骑士看着还有点发抖的早幸放软了语气,“我刚加封骑士时也很惶恐……但你会发现,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到的越多,一切就更加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