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
凯瑟琳的烦恼是属于她的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天黑前黑袍的骑士来接她了,早幸留在原地挥挥手,已经背过身的凯瑟琳对她做了个握笔的手势,她心领神会,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人已经交换了通信地址,纸笔将会让她们拥有下一次相会。
帮着温妮和莉莉安收拾好门面,早幸道别后回了自己的屋子,出了小巷就能看到属于她和格鲁克的二楼已亮起了烛光,她离得还远,脚步也轻,但窗边的影子晃了晃,直接推开窗跳了下来。
“……”看到那个朝她跑来的身影早幸伸手就去掐他的脸,“你能不能正常点出门?”
“这附近现在没人,”格鲁克把从屋中顺手带出来的帽子扣在早幸头上,天黑后下起了雨,这顶浮夸的宽檐帽能甚至能遮住她的肩膀,“在这里演奏会吵到人,我们换个地方,顺便吃晚饭。”
格鲁克不知道用了什么戏法,从原本黑发的少年模样变成了红发褐肤的青年,长相也与之前大相径庭,只有那双异瞳还是不变的色彩。
见早幸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格鲁克停下了脚步:“好奇?”
“等着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呢。”
“前不久……好吧,很久之前发现的,我可以变成被我获取了记忆的人的样子。”
格鲁克把双手按在脸上,松开后那张脸又变化了,头发也成了长长的茶褐色卷毛,里面还掺了白发:“就是要消耗不少能量,我饿了。”
那些死者大都已过世多年,早幸相信格鲁克不至于蠢到选择一张会被认出的脸:“那走吧。”
对于成为了宫廷乐师的格鲁克早幸多少生出了“儿大不中留”的诡异想法,但现在格鲁克走在她身边,虽然是个胡子邋遢的老头形象,她却觉得一切都没变。
凯瑟琳这三年来拘于被霜雪怀抱的铁松堡里,心却跋涉过了千万里,早幸看着她时会有些恍惚,她的面庞明艳又黯淡,在光线变化里有着从老妪到少女的无数面,凯瑟琳不敢说出口的心事让她变得成熟,又似乎让她已半截黄土。
“爱情……”早幸喃喃低语,这是凯瑟琳生命来到这个阶段后的难关,对她而言却是还未翻开的课本。
他人能不厌恶自己,甚至会对她有好意她就觉得该感恩戴德了,但她还从未想过会有人喜欢她……那种层面的喜欢。
“你想问我工作完成得怎么样了吗?”格鲁克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条肉干,叼着边走边吃,嘴上还能说话。
早幸这时才回忆起了此前王妃对她的召见是为了给格鲁克取材,虽然截至刚才她都没想起这一茬:“你今天不就是想让我评价一下你的新作吗?”
肉干被两口咽下,格鲁克用手背擦了擦嘴:“什么评价,你只需要欣赏就好了,我只是想让你第一个听到。”
来到红宝石,伊芙琳奇怪地打量着和早幸同行的邋遢老人,让她不得不站出来解释:“格鲁克的……爷爷,也是一个诗人。”
“那难道不也是你的爷爷吗?”伊芙琳抱着双臂眯起了眼,她可记得莎莉说格鲁克是自己弟弟的。
“对,也是我的。”感受到格鲁克憋笑憋得斗篷和须发都在颤抖,早幸掐了他的后腰一把。
夜色渐深,第二日早幸还得早起回王庭,时间不多的情况下格鲁克只好就近将红宝石作为演出地点。
本该先献给王室的曲目在这个小小的酒馆里响起,外面雨声淅淅沥沥,人影攒动挡住了光的路途而让视野变得昏暗,室内地板沾了水后有了些霉味儿,更别提湿气中客人们身上酝酿出的味道。
伊芙琳捏了捏鼻子,开始往自己周围喷香水,早幸坐在她面前忍下了一个喷嚏。
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客人们还是被那位老诗人的歌声和弹奏给吸引了。
那的确是一首关于爱情和美满婚姻的歌,但早幸听了觉得怎么都不对味儿。
果然格鲁克也不明白那是什么。
春转夏日这段时间王城的雨水十分充沛,但除了今日,占卜师和神官都预言了今日的光明与完满,阴云在这一日散开,水洗天空下王城各处的嫩绿都在舒展,大团大团的蒲公英招摇在最无人问津的角落,宣泄在世间的每一缕生机无不昭告着这是一个好日子。
今日是梅提欧的订婚日。
这个早晨早幸目睹了驶入皇宫的他国马车行列,从玻璃与银丝勾勒、由独角兽牵引的花型马车到黑铁与鎏金铸就仿若坦克的自动行驶车辆,还有无需交通工具直接从天而降头的羽人,异族们齐聚在了这座属于人类的古老宫殿里。
正式的婚礼仪式会在大教堂举行,这场盛大得不逊色于大王子婚宴的订婚典礼更像是赫林戈的外交会。
但这一切都与宫廷药剂师们,或者说除了护卫和仆人外的王宫工作人员们无关,她们会安安静静地留在自己的岗位,得以分享一杯人王赏赐的佳酿,这酒与晚宴餐桌上的一样醇美。
早幸也只是早上被爱比拽着去凑了会儿热闹,很快她们就被守卫们赶回了实验室。于是这一日的白天又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远处格外喧嚣。
格鲁克偷跑的作品会于今晚在赤金厅上演,拉开觥筹交错的序幕。爱比还在盘算着能不能找身女仆装混进去至少看看演出,早幸对此只是笑笑,早知道那天就把爱比叫去红宝石了。
也就这时她才意识到格鲁克为什么特意找时间为她表演,因为正式的舞台可不容她混入。
到了晚间,众人正准备散开去用晚餐时,推着几辆银色餐车的侍卫造访了黄昏之间。
“艾泽女士,”领头的侍卫俯身行礼,右手放于胸前,“这是来自陛下的犒赏,愿光明神保佑,希望你们也能一起分享那对新人的喜悦。”
艾泽婆婆用微笑回应,虽然法师并不信仰神明,虽然那对新人应该还要过大半年才能成为新人:“请向陛下转告我的谢意。”
餐车上满满当当的食物显然是所有人的分量,艾泽婆婆扫视了在场的人一圈,小辈们都没掩饰她们期待的目光。
于是她点头笑道:“那如陛下所言,我们也在此为三殿下庆祝吧,把桌子拼起来,今晚的工作全部取消。”
七手八脚的拾掇下黄昏之间也成了偏隅一角的小宴会厅,希尔伯不知从哪儿掏出了法杖,数团蒲公英似的绵软光球浮现在天顶,恰到好处地照亮了这片餐桌。
怀特抬头欣赏这个改良版闪烁魔法:“你居然也搞这种花里胡哨的法术了。”
“你喜欢吗?”
“……好恶心,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那你觉得她喜欢吗?”
“你直接去问不就得了。”怀特对于希尔伯突然开始要脸感到无比震惊。
希尔伯把法杖收进了袖子里:“不想让她知道。”
如果直接的方式行不通,那最好曲线救国。
这是希尔伯最近的感悟。
有法师在什么都变得很方便,冷掉的食物被迅速加热,而适合冰镇的甜点也及时追加了冰块。作为回报药剂师们兴致高昂地就地取材调了十七八种不同的酒放到希尔伯面前,邀请他品尝。
爱比努力高举着她调的那杯草绿色饮料自荐:“‘爱情灵药’,加了柳树汁液、鲛人鳞片、永冻岛的空气……嗯,还有一些个人保密配方,包你喝了魅力大幅提升。”
看到希尔伯有些意动的表情早幸慌忙阻拦:“你现在能喝几杯了?”
“……度数高吗?”希尔伯只好先向爱比确认。
爱比有些犯难,她们都是用今日国王赏赐的酒作为基底调的,大家的度数都差不多,从这一点看她的作品毫无优势。
怀特凉凉地在旁边补刀:“你是每次重要时刻都要靠酒精吗?”
希尔伯找他取经时已经把过程坦白了不少,怀特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能嘲笑他的机会。
忙是要帮的,笑也是要笑的。
见灌醉这个年轻法师的机会被左右护法掐灭,药剂师们遗憾地放下杯子,但很快,他们又找到了新的娱乐。
那就是对暧昧期的年轻人们打趣和起哄。
再怎么装死鱼在这群人越喝越高玩笑也开得越来越大的情况下,早幸和希尔伯都有些坐不住了。
艾泽婆婆还在回避奥托克法师的纠缠,早幸也不好意思因为这种事去依赖老师。
希尔伯比了个逃跑的手势,这还是在进魔境前霍兹教她们的,骑士团常用的暗号。
早幸回了个好。
见两人开溜起哄声更大了,但今日是个美好的日子,他们在起哄,却也在祝福。
年轻啊。
宴会厅那边四处戒严,但早幸和梅提欧就像被哈梅伦的笛声迷惑了一般,还是到了能看到晚宴灯火的庭院水池边,侧身在边沿坐下。
希尔伯看着还在朝那张望的早幸,掏出了魔杖:“你想去现场看看吗?”
“你要做什么?”早幸警惕地转过头。
“不做什么,宴会厅被下了封印法阵,我也过不去,”希尔伯将杖头浸入水面,“但想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还是能做到的。”
荡漾着月光的水面开始发光,很快,水池里出现了奇异的图像。
实况转播……早幸目瞪口呆地看向水中。
“水镜术,元素魔法的衍生,”希尔伯不断切换着镜头,“我果然还是喜欢元素魔法,作为最基础的法术其实它的运用才是最广的……”
“你先等等,”早幸按住了希尔伯拿法杖的手,“这个视角怎么回事?”
画面里是人类自拍时最难看的角度,不过幸好拍摄的对象是梅提欧,即使是对着下巴和鼻孔也让人觉得……还凑合吧。
“因为只能倒映出另一处水面,我就选了梅提欧拿着的红酒。”
“算了……”早幸捂住了眼睛,“我们还是别看了,给梅提欧一点隐私吧……”
画面中转结束,希尔伯掏出手绢擦拭法杖。
鼓噪的虫鸣里,他想了想,还是舍弃了一切套路:“我做什么会让你高兴呢?”
老实了一阵子的希尔伯突然又开始打直球把早幸吓了一跳,但她很快找回了自己:“……希尔伯,神殿发生的事我都和你说过了吧?我随时可能离开。”
“离别和死亡很像,”希尔伯收好了法杖,“我也不知道死亡会何时降临,这可能会发生在你头上,也可能将死的是我。既然死亡都不足为惧,那无法预料的离别又有什么呢?”
“反而因为知道了生命有限,时间也有限,我才想尽可能地对你好。”
承受不起。
早幸捂着眼睛的手还没放下,也可能永远都放不下了:“……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我也不明白,写完那封情书后也搞不懂,”希尔伯拉开了她的手,“但有些事或许不需要弄明白,它只是发生了,更重要的是结果。”
退无可退。
“你希望我……如何回应呢?”
在无法回答时,最有效的防御就是把问题抛给对方。
这有效地阻止了希尔伯脑内的程序运转,但也只是一瞬:“按你的心意来。”
他选择用同样的招数把问题退回。
月色下池底的卵石流光溢彩,池水这面不稳定的镜子让早幸露出的半张脸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都上了薄红的釉彩。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凯瑟琳说的方法不管用。
她很难想象希尔伯和别人在一起的样子。主要是这个人就不像这一款……
“老师的这项研究结束后,我想辞去工作,”早幸找回的是似乎毫不相干的话题,“我想去这片大陆的其他地方看看。”
这是她听闻了那么多故事后生出的愿望,她什么也没变,没有变强,还是一样身无长物,但她有了愿望。
而这个话题也不能说和此时完全无关。
她问:“你要一起来吗?”
希尔伯呆愣了一秒,嘴上先给出了回答:“什么时候?或许我可以申请一个包含冒险经费的项目……”
很快,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不,你要走时叫上我,我随时都可以。”
他在这里做助手时也听了不少八卦,特别是早幸老师的。
那位草药魔女,她本会成为布卢梅塔的塔主,只是因为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同样喜爱花草的小偷,就再也没有结束她的旅途。
而历史总是不断重演的。
但早幸还没说完:“你先听我说,可是我还不确定我的想法是什么,我是说,对不起我以后可能会不自量力地拒绝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否喜欢你,或者未来会不会喜欢上你……”
你的付出可能得不到一点回报。
早幸剩余的话还未吐出,希尔伯打断了她:“我可以抱你吗?”
这个动词在她的母语里意思就复杂了,早幸被冻结了片刻,还是决定按照王国语来理解。
一个拥抱,在这里很常见,完全可能发生在朋友之间。
可能那一杯酒让她昏头了,也可能她真的找不到理由拒绝:“……好的。”
法师的身体像乌云一样压了过来,被温暖的部分包围时,早幸被迫意识到了希尔伯黑袍下的身体是什么形状,瘦削,结实,完全不像一个家里蹲法师。
这个拥抱小心翼翼,那双手停在她肩头和腰侧后就不再用力,只是静静地传递着属于他的热度。
希尔伯的下巴也搭在她的肩窝,他说话时振动从他的喉头透过皮肤,拨弄着早幸的血肉:“不要害怕未知,如果不确定就去验证,更不要恐惧结论。”
“关于我情书里的课题究竟是什么,我会教你的,像你教会我的那样。”
他只是给心里的感情冠上了世人所说的“爱”这个名字。
但如果是怜惜,如果是难以自持,如果是想要把她拆吃入腹,或是让她把他的自我吞噬……
这样的感情能被称作“喜爱”吗?
他和她都还有很多要学,他们会成为彼此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