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梦
在金色的藤花下，在郁金香花丛间，穿着白纱的少女走在他身前，蕾丝拖鞋沾上了泥点，土壤表层的每个脚印都又轻又浅。
他似乎出声呼唤了，又似乎没有，但她还是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掀起了头上缠绕香雾的薄纱，让那个云下阳光似的笑容变得近在咫尺。
藤蔓似的黑发与头纱一起被风卷起，她躲避着纷扰的花瓣闭上眼，又像是在等待一个吻。
「 」
这次他的确说了什么。
那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绝不能被知道的……
但在这个只有两人的花园里，她不可能听漏。
女子捧起了他的手，湿漉如紫葡萄似的眼睛里只装着他，那个倒影……
她的唇瓣微启，她在说——
早幸在点心店的露天茶座坐下，忐忑不安地等着与她约定今日相见的人。
点心店正是莉莉安的母亲温妮筹划已久后改装出的店铺，菜单除了早幸贡献出的食谱外还新增了一些温妮精心挑选的酒水，用来搭配点心，店内店外都设置了藤编座椅和小圆桌。
虽然温妮说把店铺的命名权交给早幸，但她在取名一事上还是毫无天赋，对着笔记本纠结了半天后把这项殊荣转交给了莉莉安。
小姑娘彼时还在抱着糖果罐子单手写学院布置的作业，一见有好玩的事就跳下了椅子，和早幸凑做一堆写写画画。
从招牌到看板，从店名到宣传单，莉莉安都有无穷的想法。
于是店名就这么被定下来了，“甜蜜的梦”。
“因为点心对我来说都像梦一样，”莉莉安眼巴巴地趴在装满了明日待售商品的橱窗上，“一口就消失了，只有回味和期待留了下来。”
早幸现在看到“梦”这个词就有些头疼，但还是把这个名字交给了温妮，这是她们宝贝的小姑娘起的名字，任谁都没法拒绝吧。
梅提欧的身体检查结果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大主教给出的结论是“与上次相比有了变化，但也是为了与灵魂契合发生的变化”。他不需要休息这一点未曾给身体带来负担，如果强行用光明法术遏制异变反而可能会有排异反应类似的效果。
王子对于这个结果并没有表露出失望，又或许他一开始就没有期待，只是和主教约定了下一次的检查后就离开了。
是否还需要去询问艾泽婆婆的见解呢？早幸还没想好，加之老师最近在进行阶段性的收尾工作，完全没有时间，她只能将这个问题再放置一会儿。
在出门前她向大主教问起了阿实的事，答案和黑巫师说的差不多。
神殿会选择将灵魂不再完整的人超度去神的身边。
光明教会的概念里，世界里层有一幅神织就的画卷，其中每一针都蕴藏了万象，逝去的灵魂会化作丝线融入画卷的内容，待画卷被完成，那里就将是一个新的世界，所有故事会在那再次上演，所有失去的也都将重现。
但异乡人是无福加入其中了。
回到现在，早幸的客人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亚麻色长发的女子脚步轻快，因为对周遭氛围的不熟悉脸上晕染着紧张引起的绯红。
对这样一位贵族小姐来说下城区的点心店自然不是个相衬的地方，但早幸也找不到别的去处了，“红宝石”只会更不合适，要是被道朗城主知道她把凯瑟琳拐去酒馆她大概会被杀了灭口。
虽然她不觉得有什么，但贵族就是会讲究这些最无用的清誉。
凯瑟琳也看到了早幸，快步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今天我该怎么称呼你？”
“莎莉。”早幸把菜单递过去，“莎莉也是我的名字，在王城都请这样叫我吧。”
菜单是早幸和莉莉安一起设计的，每种菜品都配上了简笔插图和主料说明，让温妮大为头疼。
这样搞下去未来菜单会变成厚厚的一本，复制起来也很麻烦，还有客人问能不能拿一本回家。
算是异世界的买椟还珠了。
在凯瑟琳还在犹豫点什么的时候，早幸先给她倒了杯玫瑰花茶：“你最近怎样，还适应王城吗？”
凯瑟琳从甜点间抬起头来，道谢后接过杯子：“挺好的，海菈小姐帮了我很多……哦，抱歉，你不喜欢海菈小姐对吗？”
早幸给自己倒茶的手顿了顿：“也不是不喜欢……”
“你的事我道听途说知道了不少，那本……小说我也看过了，”凯瑟琳面有歉色，显然对于偷窥到友人的私事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嗯……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觉得书里你的形象是正面的，你……朋友的也是。”
“甚至比本人更好，是吧？”早幸自嘲的笑了笑。
“绝对没有。”凯瑟琳连连摆手。
格鲁克某个夜晚敲响了实验室的门，送来了她想要的情报。
《月光精灵与玫瑰骑士》下一卷的手稿，正是从海菈房间里找到的，笔迹也和她的亲笔信件对得上。
对此早幸的第一反应是……格鲁克居然擅闯女士的房间偷东西，还把罪证丢给了她。
她明明只是想拜托他打听一下。
“不是你教我怀疑人要讲事实证据吗？”窗外的格鲁克疑惑地收回了手稿，准备悄悄地物归原主。
她的教育果然还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格鲁克都这么大个人了……
对面凯瑟琳还在等着她的下文：“海菈小姐也很想和你再聊聊的样子……”
早幸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解释：“我那时看起来很生气吗？”
温妮忙不过来，莉莉安今日做了临时的服务员，见凯瑟琳招手小跑着过来记录点单。
等报完了想点的菜品，凯瑟琳才转过头来接着说：“也没有吧，只是我觉得你生气了。嗯……只是我觉得哦，猜错了的话不好意思。”
“凯瑟琳小姐洞若观火，”早幸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挺不讲道理的，书我其实看了，知道里面写的我和阿实……就是月光精灵的原型，都比我们实际上来得好得多。”
“但是？”
“但是，”早幸苦笑着接下去，“但是我觉得……阿实被那个虚构的故事给再次杀死了。”
这样的想法过于不成熟，早幸只能含糊地把思想化作语言：“阿实的形象在被‘月光精灵’给覆盖掉。现在学院里已经不再有阿实的名字，只要提到他都是说‘啊，精灵的原型’。他的血亲不认他，环顾四周，我可能是为数不多还认识‘阿实’的人了。”
“还有就是……我觉得作者也太傲慢了，我还活着，我就是当事人，她却不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编造我们的故事，而且还特地留下了能认出原型的情节……”早幸呼出一口气，“我承认她的才华，但既然有这份才华，为什么不直接写一个没有原型的故事呢？”
她。捕捉到这个称呼，凯瑟琳明白了什么。
但她不准备拉开这层遮羞布：“我理解了。是我考虑不周，这样说来那位作者做得的确不对。”
“我也只是和你抱怨一下，”不满又怎样呢，早幸也没法阻止这本大热的小说出下一卷，她那夜没忍住读了两页手稿，里面出现了新角色吟游诗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了，“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作为交换，你没有什么想抱怨的吗？”
早幸在唇前比了个叉：“我现在是只进不出的树洞。”
凯瑟琳被逗乐了，手指点着脸颊想了想：“没有……能出远门我太兴奋了，虽然马车坐起来很累，想到回程我就腰疼。比起这个，我想听你的事，由本人说的冒险一定比那本小说更精彩。”
“不好说。”对于能胜过那位海菈小姐的妙笔早幸可没什么自信。
但她还是和凯瑟琳说起了至今的经历。
这是仅有的，会知道“早幸”这个人的女性友人了。
也不知道教堂的孩子们……还有萝丝，过得好不好。
“哇哦……”听完一切凯瑟琳掩住嘴，“这可真是……”
“和魔境的冒险比起来是不是很无聊？”早幸说完就有些不好意思，从怀夏到了王城后她好像就一直在做些平凡的工作。
“怎么会，不过你不是神秘贵族啊……”
“让道朗小姐失望了吗？”
“那你就是我第一个来自海岛的朋友了，”凯瑟琳浅笑着叉起蛋糕，“而且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坐在这么有意思的店里呢？”
凯瑟琳看上去对温妮店里售卖的点心和茶水都很满意，也可能是对平民区新鲜的氛围感到满意。
不过菜单上的茶水也颇为讲究，艾泽婆婆拿出了一些她常用的配方，还有几个是琼斯夫人给的。
早幸前不久去看望了蜗居在别苑的琼斯夫人，顺便汇报霍兹的近况。
这个人给她写的信还挺详实的，早幸毫不客气地把这些内容奉送给了琼斯夫人。
她能理解霍兹不想让母亲担心的心情，但这位母亲只是想知道更多远行长子的事罢了。
况且南方战争的火苗还未被点燃，他信里全是些日常训练的傻事和边境见闻。
琼斯夫人也渐渐放下了过早的忧思，转而去紧盯亨利埃塔的婚事和几个小孩的学业了。
作为回报，她把自己秘藏的食谱和果酱配方送给了早幸，在征得她的同意后这些秘方也成了“甜蜜的梦”的一部分。
化解甜腻的清茶被莉莉安放到了桌上，两人对小姑娘道谢后在午后的阳光下都生出了些困倦。
“我逼着你说了这么多，真不好意思……”凯瑟琳恢复了初见时羞涩的样子，虽然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开朗果决的贵族小姐，但面对坦诚相见的友人时这种面具并无必要。
“是我想说的。你会在王城待多久呢？”
“……到秋狩结束吧。”凯瑟琳拨弄着胸前的红宝石项链，“如果我能找一个……比父亲的左右手更好的人我就可以在这里留下，不行的话我就得回到怀夏，在明年的圣洗礼日成婚。”
凯瑟琳笑了笑：“三殿下和海菈小姐的婚事也是那时候吧？感觉所有人都为了这个好彩头在着急准备婚礼呢。”
关于主教的提议，出家……不是，成为神官，梅提欧最后也没接受。
这其中他本人的意愿不太重要，他的婚礼会是王国外交重要的一环，使节们都已在四处走动了，这时他选择中止婚礼成为神官……保不齐会被他国认为王国对于结盟并无诚意。
王子的身份重于他本人。
“凯瑟琳……”早幸小心翼翼地提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凯瑟琳把玩项链的手停了下来，“开玩笑的，但你对我来说一直是勇者一样的存在，看着你就觉得我的梦成为了现实。”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也不是……没有过吧。但是，不行。”
不行。
早幸不敢再问下去，她其实很想和友人聊聊恋爱的话题，主要她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但现在显然不太合适。
凯瑟琳却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你有喜欢的人了？是谁？是一起去魔境的那几位中的一位吗？”
当话题的矛头对准她时早幸觉得难以招架：“不……我只是想问问，你感受到的‘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凯瑟琳用手指绕着肩上的一缕长发：“……痛苦。”
早幸哑然。
“我的感受不能作为具有普适性的参考，”凯瑟琳的笑容还是很温柔，“莎莉是对自己的心意摸不清吗？那很简单，你去想象那个人和别人在一起的样子吧。”
凯瑟琳第垂着眼，似乎已陷入了脑海中的画面，良久，才吐出未尽的话语：“……如果痛苦，那就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