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
艾泽婆婆的时间是海绵里挤不出的水,早幸和梅提欧通信商量后决定先去神殿那边看看能不能做个全身检查,并且打听一下秋狩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工作日还有职责在身的两人是跑不掉了,随着艾泽婆婆研究的进行早幸的任务也越来越重,而梅提欧,他主要忙的是另一件事。
订婚宴的准备。
“一个只见过三面的女性,却要和她共度一辈子,”希尔伯绘制着冰封法阵啧啧称奇,这个法阵会用来保存海怪的标本,“而我连一个相处了快三年的人都追不到。”
怀特在旁边放下尺子捂住耳朵:“你最近是不是越来越无所忌惮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无耻。
早幸也很想捂住耳朵,但她手上还沾满了海怪的组织碎片,艾泽婆婆吩咐她直接这样用手接触处理:“太直白了,扣三分。”
这个打分制是某次一起吃饭时怀特提起的,希尔伯当时在问早幸对他有哪里不满意,旁边被腻歪到的怀特很快就在桌布上画了一张打分表给早幸。
从行为、语言和他人评价三个维度分析,针对每日的表现进行打分,法师大概就是这种连好感度都要做到数据可视化的人群。
提出此方法的怀特每晚看着希尔伯在灯下仔细整理打分表时的样子却很绝望,觉得索恩塔的未来大概是完了。
但现在瞧着小白鼠小姐面红耳赤的样子他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他俩开心就好。
就是可怜了与他们共用这个解剖室的他。
那边希尔伯还在理论语言上的直白不该作为扣分项时,敲门声响起,怀特见那两人一个拿着肉块一个法阵画到一半都腾不出手,只好自己去开门:“你好,请问找谁?”
门外是一个银发穿着黑色制服的青年,右手按在胸前微微俯身行礼:“请问莎莉小姐在吗?”
早幸还在剥离海怪肉中骨骼一样的细刺,背对着门没法转身:“呃……在,抱歉,有事请直接说吧。”
“您好像很忙的样子,”来人并没有进屋,停在了门口,“我是来传达主人的口信的,‘下午在湖光厅有乐团的选拔,全大陆最好的诗人和乐手都会出场,若小姐不算太忙请务必拨冗光临,我会在二楼为您预留两个位置,那里会有艾因戈花的芬芳’。”
早幸也总算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是梅提欧那位无名的血卫。
他传达完信息后就离开了。
“去吗?”
希尔伯这时刚好画完法阵的重要结点,直起身甩了甩手腕。
“哪有时间啊……”早幸还在努力剪断骨骼之间纠缠的软组织,“听说下午还有材料要送来呢。”
但午饭时与餐点一起送来的是放假通知,来送饭的小学徒爱比一边挥舞羽毛笔和本子一边大呼小叫:“那可是普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盛宴啊!整个!大陆!最好的歌者!我一定要抓住机会要她们的签名!大家都去找艾泽法师请假了,她直接说所有人都休息半天,现在人应该都去湖光厅啦。”
爱比还在念叨“三殿下可真有面子啊大殿下那时都没有这么隆重”,这边早幸只能一边嚼腌黄瓜一边嗯嗯地点头。
梅提欧的婚事背后有着她难以想象的复杂博弈,光是关于订婚对象如何确定的传闻她就听了十来个版本的,主张废除初代人王的法令、让超凡的皇子也能登上王座的革新派推举的是他国有着“虹彩”之名的公主,而力挺人王的保守派则倾向于国内那些待字闺中的小姐们。
克尔泽的妹妹,那位海菈小姐是如何击败这堆强劲对手从中脱颖而出的早幸就不得而知了。
琼斯夫人不久前来信说了亨利埃塔的近况,她那日受海菈小姐邀请到王庭后的确是去见了王妃殿下,但随后不知怎的就一个人去了花园与一位年轻英俊的贵族子弟相遇了……现在正陷入不可言说的热切爱恋中。
那位光荣的少爷则是海菈小姐的堂弟。
琼斯夫人的言辞委婉,但其中隐晦的不满溢于言表,如果可能的话她大概想回到茶会那日用身体把女儿和那位小姐隔开,不让她们说一句话。
早幸想了想亨利埃塔所拥有的优势,就她所知艾森家靠战争起家,算是新兴贵族,比靠姻亲维持的老牌贵族菲斯特家地位低一些,但梅提欧和霍兹关系很好,经常去艾森家玩也和霍兹的弟弟妹妹们认识……大概在菲斯特小姐眼里亨利埃塔是位强劲的对手吧。
虽然实际是梅提欧只把亨利埃塔当妹妹,亨利埃塔也真的将他看作另一个哥哥,而琼斯夫人更是对与王族结亲毫无想法……不过艾森伯爵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琼斯夫人不满的是那位小姐设计让亨利埃塔与陌生的异性独处这件事,就算没发生什么也会损坏亨利埃塔的清誉。
早幸读到此处只觉得贵族们的规矩可太麻烦了,照这个标准她不知道犯了多少禁忌。
在关于战争的传闻甚嚣尘上的现在,梅提欧的婚礼预计会邀请许多潜在同盟国的官员出席,于是光一个订婚宴就成了这半年经久不衰的话题,筹备这场活动的王妃更是卯足了劲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端上台面。
剧团的选拔早已结束,被选中的幸运作家正在按照要求写一台以“银之王子与金蔷薇小姐”为主角的喜剧,结局必是皆大欢喜的,无数废稿正流传在王宫闲散人士的手上,早幸也有幸捡到过,那是一张被用来垫面包篮子的废纸,写满了腻歪的情话,她甚至怀疑希尔伯最近也捡到过不少。
会永远响彻宴会厅的乐队演出就更是重中之重了,对于窝在实验室里还在犹豫的早幸三人组,爱比简直痛心疾首:“能错过这个机会的只有聋子和死人!”
“太夸张了。”早幸还在检查今日的时间表,但因为其他人都停工了,她下午的确有了一大片空闲。
“去吗?”希尔伯又问了一次。
“怀特先生……”早幸转身去看头也不抬还在画草图的魔偶师。
“不去。我不喜欢热闹,而且想先把手上的图画完,你们俩去就行。”
何况那个报信人说过只留了两个位置。怀特无声地嗤笑,希尔伯真是个好命的家伙,简直全世界都在给他助攻。
爱比这时才分神给实验室里的另外两个法师:“……莎莉小姐?我是不是多余了?”
“没有,”早幸下意识答道,“一起去吧。”
湖光厅此刻人满为患,大概王庭中所有有空的人都挤进来了,除了留给王族的前几排能远离喧嚣外其他每一条缝隙都填充着期待的观众。
没有人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但这个人数基数下再轻柔的声音都叠加成了洪亮的噪音,前方抱臂沉思的王妃皱了皱眉,立马有骑士过来驱赶多余的人群。
“啊……”爱比沉痛地被挤出了大门。
早幸和希尔伯一开始就没进去,张望了一会儿后看到护卫骑士来驱赶人反而松了口气:“我们还是回去吧。”
希尔伯也心有戚戚焉,他才是最怕人群拥挤的那一个:“嗯,或者去哪儿走走?”
但早上曾造访过的那位血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微笑着拦下了她们:
“欢迎二位,请随我来吧。”
有骑士带头两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厅中,嫉妒和羡慕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扎在穿着药剂师制服的早幸和希尔伯身上,远处的爱比还在对早幸挥舞羽毛笔,大概是让她帮忙要个签名的意思。
找谁要啊……该不会是每一个都不放过吧。早幸吃力地辨认着一下爱比的口型,还没来得及看清身后的大厅门就被合上了。
二楼离舞台很远,早幸和希尔伯来到放着白色艾因戈花的座位上就座,比较了一下周围人的着装她俩还不算太突出,这里混杂坐着女仆和骑士,大概大家都是些有点关系但后台又不是很硬的关系户。
希尔伯摆弄着从座位上拿起的花束:“话说我学了个新魔法……”
“要开始了。”早幸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悄声说道。
这场选拔和群星荟萃的演唱会也没什么区别了,舞台上似乎设置了放大音量的法阵,隔得很远也能听见那些如山谷云雀似的歌声,也有的浑厚如倾盆雨水落入湖中。
早幸发现自己身旁的女仆听得眼眶都红了,觉得尴尬无比。
她听不懂台上唱的是什么。
“老师,我听不懂……”
早幸只能凑到希尔伯耳边小声询问。
希尔伯觉得她呼出的气流痒痒的,也学着早幸咬耳朵:“那是精灵语,王妃真打算邀请精灵啊……一般是不会邀请人族以外的种族出席王室成员婚礼的,但这次选了一个国内的结婚对象后又挑了一堆他族的结盟对象,还选了异族的曲目,王妃这是两头都要讨好了……”
在希尔伯还在讲解革新派和异族的联系时,一曲终了,那个眼眶红红的女仆已经开始擦拭眼角了,注意到只忙着聊天的早幸和希尔伯后扭头瞪了她们一眼,这两个人要谈情说爱不能换个地方吗,那么多人想进来享受音乐呢,浪费座位。
早幸僵了一下,她觉得她们声音挺小的,但大概还是打扰到人了。
她默默坐直。
希尔伯本来还想给早幸讲解刚才歌曲的内容,见此也只能遗憾地直起了身。
即使语言不通,音乐还是相通的。不能讲悄悄话后早幸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欣赏上,表演不全是异族的曲目,也有一位金袍的诗人用的是王国语,唱了一支描绘少女怀春思绪的情歌。
但与其他歌者相比他实在太过平庸,早幸可以直接从身旁那位女仆的反应判断出来,在这位诗人歌唱时女仆甚至打了个呵欠。
最前排的王妃也有些坐不住了,她是想邀请几支异族的乐队进行表演,但全部是异族歌者的话也太丢人族的脸了。
可人族来的这几个又的确相形见绌,特别是与精于艺术的精灵族做对比,想要胜过她们的技艺对短命的人族来说简直不可能。
“直接让‘夜莺’上来。”
王妃站起身,不大的声音被法阵放大后传到了每个角落。
“夜莺是谁?很出名吗?”
注意到身旁的女仆轻轻吸了一口气,早幸忍不住又去问希尔伯。
“我不知道,我对这个不熟……”希尔伯有点尴尬,他已经习惯解答早幸的一切问题了,可这真不是他了解的领域。
在她们说话间草绿色的袍角从帷幕中钻出。
早幸看到那片招摇的白孔雀尾羽时瞪大了双眼。
此人上台后王妃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坐下:“‘夜莺’,开始你的表演吧。”
“我的荣幸,”夜莺,或者说格鲁克,摘下帽子鞠了一躬,“那为今日,为此处所有的观众们,为即将来临的盛景,我将献上仅此一次的啼鸣。”
“仅此一次?”
王妃不解的声音响起。
“任何演奏与歌唱都是仅此一次的,正如每一日的朝露也有所不同。”
早幸看着格鲁克把帽子重新戴回去,帽檐下是小怪物一贯讨巧的微笑。
“但若我的歌声能唤起玫瑰的绽放,它就会成为永恒。”
还是老样子讲些意义不明的话糊弄听众,早幸身体不自觉的前倾,但她知道格鲁克说的是什么,是她曾与他说起的《夜莺与玫瑰》。
他居然用了这个做艺名。
长笛模仿着夜莺的啼叫唱出了第一声,紧随其后的是层次丰富的弦乐。
这是早幸不曾听过的乐章,但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静谧得只有月光的夜晚,雪落在枝叶间吸去了所有响动。
格鲁克手中没有乐器,他的歌声就是乐器。
当他发出声音时,冬夜里最为珍贵的玫瑰就此绽放。
一曲结束,湖光厅静得如被封印在了停滞的时间里。
打破寂静的还是王妃的声音。
“夜莺,在吾子最为幸福的时刻为他和他的伴侣高歌吧。”
霎时,湖光厅响起了能掀翻屋顶的欢呼和掌声。
早幸隔着躁动的人群看向舞台,这些激动的观众大都站起来了,在缝隙间草绿色的诗人那双异瞳似乎也在看着她,嘴角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希尔伯也注意到了那双异瞳,但那时是一个几岁的小孩,黑发白肤……那个叫夜莺的诗人,却是红发褐皮的青年。
“你……”他看向早幸,但黑发少女只是平静地跟着周围的人一起鼓掌,脸上无波无澜。
“算了,”希尔伯忘记了刚才想说什么,把一直放在膝上的那束艾因戈花塞给了早幸,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短杖,“开场前我想告诉你我学会了一个新法术,现在正好是展示的时候吧。”
他的法杖点点花束,片片花瓣烟雾般炸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厅墙上被升腾起的水汽覆盖,这些水雾很快凝成了艾因戈花的样子,冻结后成为了霜雪做的白色花朵,开满了整个湖光厅。
希尔伯的法杖在空中画下一个符文,大厅中的空气开始流转,在人群变了调的惊呼声中霜雪的花瓣纷纷扬起,像是一场倒转了天地的落雪。
希尔伯的动作太快了,早幸都没反应过来就置身在了这场春日的落雪花海中,湖光厅四角配置的骑士们在异变发生时就动作起来搜寻作案的法师了,看到有骑士接近早幸赶忙拉着他坐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一个花哨又没有攻击力的法术,”希尔伯不解,“老师说这个很适合用来表达喜悦,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吧?”
“在王宫里大部分区域未经允许不准施放法术,没有人和你说吗?”
“没有。”希尔伯理直气壮地说。
“……”早幸觉得应该有人和他说过宫中礼节的,但希尔伯大概没听,“你听高兴了所以要给台上的也表演一个?”
“不是,”希尔伯想了想,摇头,“我只是想给你表演一下。”
让你不再只看着舞台上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