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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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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心里有了个不好的猜测,梅提欧会进入所接触之人的梦中,诗人大概是格鲁克,法师……应该是希尔伯。

    那阿实与他接触的时间点……

    “那是怎样的梦?”早幸嗓子发干,“被你看到梦的人……会怎样吗?”

    “我最开始看到的梦应该来自骑士科的同学,也有一些王宫里的人的,特别是我父母、姐姐……还有兄长的。”梅提欧扶着树干的手不自觉用力,树皮脱落下来一块,“那些梦有些和平常的生活相关,有些是他们心底的愿望……或者恐惧,还有些则毫无逻辑。我试着去打听过,他们都未曾察觉到梦里有窥探者。”

    梅提欧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反而是我,每次醒来都要判断一下自己是谁。”

    “阿实是我在去年圣洗礼日后的舞会上遇到的,和他接触的当晚我就进入了他的梦中,他……我很抱歉他经历了那些事。”

    梅提欧的声音变得很低:“社交季后我和霍兹就去前线了,再次遇到你们就是那场舞会。但阿实的梦……时不时会有碎片落入我的脑内,小姐,我可以说吗?虽然答应过你绝不隐瞒,但这是他的秘密,我却已经无法向他征求许可了。”

    我的心属于你。阿实的信还留在她心底的一角,早幸想活动一下僵硬的双腿,脚底却滑了一下,一时只能像攀着浮木一样抱紧了树干:“……请告诉我,如果阿实会怪罪谁的话也应该责怪我。”

    “……不。”梅提欧再次出手把她拉了上来,“如果一定要为每件事找负责人的话,最后都会归因到不可知的命运上来吧。”

    “阿实的梦中好的那一半里总是有你,小姐,”梅提欧碧绿的眼睛低垂着,这副神情早幸十分熟悉,常出现在阿实脸上,却不是梅提欧会做的表情,“另一半则是现实的重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梦在仅接触过一次的情况下还会源源不断地流入我脑中,是因为他的病吗?”

    “你对阿实的事……知道多少?”

    “他因为服用了过多精神类的魔药引起了灵魂的异变,被黑巫师带走了不是吗?据说存活的可能性已经不大。”

    “黑巫师说那个病……是因为被梦境吞噬了灵魂,”早幸咽下了割嗓子的口水,“阿实之前不是这样的,但在上一次洗礼日后他的病情突然就恶化了。”

    仿佛风与阳光都停了下来,梅提欧变得很静:“你的意思是……马尔德是和我接触后恶化的吗?”

    这是早幸最不想说出口的猜测。

    “怎么……可是,”梅提欧第一次出现了迷路一样的神色,“我只接触过他一次,然后是授勋日……等等,那天马尔德突然出事也是因为我吗?”

    “这个祝福……究竟是什么?”

    早幸费力地伸手拉住了梅提欧的袖子:“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我们先对一下日期,这是老师关于阿实的详细记录,首先是他第一次恶化的时间点,你看看,这日的舞会你出席了吗?”

    早幸把艾泽婆婆那拿来的报告书从挎包里掏了出来,在知道了梅提欧和梦神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后她总是抑制不住地回想起阿实的事,今日也是以防万一拿上了这些记录,虽然她心底祈祷着这份资料不必用上。

    梅提欧翻开的第一页就是关于阿实病情时间轴的整理,那日的舞会母亲在给他相看结婚对象,霍兹老样子溜号了,他独自一人对于小姐们的秋波不胜其扰,就去找在场的同学聊天了。

    里面就有马尔德。

    后面是艾泽婆婆实验过程中记录的身体数据,再往后有阿实问诊的记录,关于他的梦境其中也有详细描述。

    梅提欧的视线停在了这一部分。

    早幸等着他慢慢读完,良久,梅提欧才合上了报告书:“阿实的情况……和别人完全不一样。他说的梦境有一部分是我的经历。”

    “可是这样的情况从未发生过,我一直只是附在梦主人身上观剧的灵体,但从他的描述来看……我们像是交换了梦境,”梅提欧又打开了报告,苍白的手指捏住了报告的页角,“这是魔药的影响吗?”

    早幸接过报告书,她已经读过许多遍了,但关于阿实梦的内容她和艾泽婆婆都没猜想过会是具体某个人的经历,如果这是梅提欧的梦的话……

    与怪物九死一生的搏斗,孤立无援地被推进兽潮中,在毒沼中静静等待不知何时会来临的救援……

    她们曾以为这是对现实的隐喻。

    “梅提欧,这是你的梦?”早幸把报告翻转过来对着对面的王子,“霍兹说你们实习的地方很和平不是吗?”

    银发的王子一时又找不到自己向来能说会道的舌头了。

    “绝无隐瞒。”早幸咬着牙说。

    “那时我已经不需要睡眠了,所以这些是我实际经历的事……”话语与叹息一起被吐出,梅提欧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霍兹和我不在一起,我在另一个队里。西部战线有一支主要面对海岛国家……我被派去了那里。”

    “这个……我也不确定,秋狩时昏倒的事父亲他们都知道,但什么也没问。到了前线后我就被单独派到负责刺探情报的前哨部队去了,这些遭遇,我不能确定是谁安排的……”梅提欧苦笑,“但我太强了,还是活着回来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早幸觉得突然涌来的这些情报快要把她的脑子淹没了,国王,梅提欧的父亲对他有了忌惮吗?他们其实已经知道他身上的变化了吗?

    王妃急着为他找未婚妻……是想让他生存的筹码增加一些吗?

    “还是先说阿实的事吧,”梅提欧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资料只有这些吗?我想比较看看我们交换的梦都有哪些。”

    “这是老师手里所有的全部了……”早幸抱紧了资料。

    “他的……遗物,”梅提欧的额发遮住了眉眼,“小姐,你收拾过他的笔记吧?里面有没有……类似的记录?”

    那还是霍兹和梅提欧陪着她去收拾的,早幸回想起来,阿实的隐私她尽量没有触碰,那两本日记已经被埋入了土下。

    “梅提欧……你的意思是,我们得去找出他的日记吗?”

    学院附近这处小教堂深夜里静悄悄的。

    带着人来作奸犯科的神官脸色铁青,头一次用一身黑袍罩住了属于光明教徒的纯白法衣:“殿下,早幸小姐,你们之后会给我解释的吧?”

    “会说的……”梅提欧把兜帽压得更低了,“克尔泽,不久后我说不定还有其他事要麻烦你呢,今天就先别问了吧。”

    他的语气太过疲惫,克尔泽塞了一肚子的话,转头看早幸,发现她也是类似的状态,只好闭上了嘴:“……那我们抓紧时间吧,这样天亮前还能重新封好墓。”

    教堂后的墓地因为有着神的气息在黑如海底的夜色中也不显得阴森,更何况她们身边还有神的使者同行。早幸从一排排爬满了青苔的石碑间穿过,心中不断对惊扰此处住民的安眠道歉,嘴里却问出了相反的问题:“克尔泽,这里会有鬼魂吗?不是亡灵法师操纵的尸体……是人生前的思念留下的灵魂。”

    克尔泽走在前方,随着他侧过头来金发微微晃动着:“若人的躯体已经消亡,思念又怎么会留下来?”

    看来是没有了,异世界更看中的是实际存在的躯壳而非虚无缥缈的灵魂。

    在艾泽婆婆的研究中精神消失身体也还能活动,但反之却不能成立。

    这一点让早幸不知为何感到尤其难过,所以这里不会有鬼魂作祟的恐怖故事,却也不存在见到逝去之人弥补遗憾的可能。

    阿实空荡荡的墓碑立在这些亡者之中,而此刻亲手竖起这块碑的人们却要再次剖开他的安眠处。

    克尔泽在一旁打开法典静静祈祷,他们得尽量收敛声音,既是怕惊扰死者,也是怕惊扰活人。

    梅提欧还没换下那身花匠的打扮,现在举起锄头的样子倒是毫无违和感:“抱歉了,阿实,请让我听到你遗留的回响吧,以后我会亲自向你道歉的。”

    克尔泽本还闭着眼祈祷,听到这话忍不住睁开去看突然到教堂把他抓过来的两人。

    早幸只是双手交握抵着额头。

    她死后的灵魂不知会去向何方,也不知是否会再遇到阿实,只能现在向他道歉了。

    笔记被装在做了防腐防水处理的木匣中,还未被土壤消化多久就重见了天日,梅提欧放下锄头,小心地把打开木匣取出了两本日记。

    克尔泽施展了一个非常克制的圣光术给他照明,自己悄悄退到树下等着他们完事。

    阿实的日记里满是他的呓语,与艾泽婆婆富有条理的记录截然不同。两者的内容部分重合,但日记里更多写满了不会说出口的欲望和恐惧。

    「我不想死。」

    「神啊,请让她一直在我身边,请让她属于我。」

    「如果我是更加强大、像那个黑发男子一样的人就好了,我如此卑劣,不该再生出妄念。」

    阿实的日记的想法有许多与早幸有关,他想要她与他一起紧紧缩在安全的壳中,两人一起,不再理会外界的风雨。

    这是相当自私贪婪的梦,对着艾泽女士他更没法说出口吧。

    梅提欧在梦里见到过这样的幻想。

    阿实也写下了他见到的梦境,梦中他身处困境,手中的宝剑是他唯一的依仗,火焰随着他的一念升起将他环绕。阴影处耸动的怪物尖叫着避开火焰的尾羽,红光照亮的那部分躯体狰狞而可怖,梦中的“他”对此却无所畏惧。

    那是梅提欧的现实。

    「如果梦能变成现实就好了,我想要成为梦中的我。」

    他们的愿望重合了,梦也重合了。

    梅提欧抬起头来,早幸不安地站在他面前等着他总结。黑发女子和梦中别无二致,又如此真实,她一向纤细的眉尖蹙起,少有笑意的淡红嘴唇紧抿着,草药苦涩的气息从她发梢传来,进入鼻腔后却被大脑误认作芬芳。

    我是梅提欧·冯·赫林戈。梅提欧这样提醒自己,却牵起了早幸的手压在自己额前,像是信徒接受祝福,又像是罪人在告解。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阿实的梦会属于他了。

    “我以为这个祝福是实现了我的祈求,让我至少在梦里成为了他人能自由地行走,”在早幸的掌下梅提欧笑容苦涩,“但梦始终只是梦,祝福也是诅咒,我片刻的喘息却夺走了他人的性命。”

    梅提欧在打扮成花匠时又把头发用魔法变成了黑色,此时与早幸接触的那一块渐渐褪色,与圣光术同色的银白显露出来。

    他喃喃自语:“若这些‘祝福’也能被你抹去就好了。”

    但祝福根植于他的灵魂,而灵魂躲藏在躯壳之下,与真心一起,无法被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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