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
早幸上一次看到霍兹的武艺展示还是在魔境,霍兹和被亡灵法师附身的梅提欧战斗那会儿。
亡灵法师用梅提欧的身体使出的剑术走的是轻巧敏捷的流派,如同冰面上的舞蹈,观赏性极强,但那时只顾得上为霍兹担心完全欣赏不来就是了。
现在这场安全的比试让早幸能够沉下心来观察他们的动作,但这爷孙俩走的明显是相同的路子,讲究一个力大砖飞,两柄重剑不幸相撞时铁星子都飞出来了,泥土路上也被犁出了深深的沟壑,让观众们始终提着一口气。
早幸身旁的米莉亚已经憋得脸都涨红,早幸被她抓着的裙子因为吸了她的手汗转为深色。
同样在围观的格鲁克反应平平,霍兹的弟弟则在兴奋地给霍兹加油,一边扯着格鲁克给他讲解祖父的招式。
早幸悄悄向克尔泽看去,这位在场唯一的治疗看得也很专注,但神色并不紧张,那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绝于耳的金属碰撞声已接近胜负的分晓,老人再次抡圆了重剑,霍兹预判了他的攻击后撤退两步,但老人后腰发力剑路转了一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上挑,直逼霍兹而去。
早幸和米莉亚都不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霍兹勉强扔掉剑在地上打了个滚,避开了剑锋。结束受身动作后他举起了双手:“我输了。”
祖父冷哼了一声,收起了剑:“还行。年后你们就要去前线了?”
霍兹捡起了剑:“是的。”
“最近再和我练练。”
克尔泽走上前,白色火焰在他手中燃起,霍兹把被划伤以及砸出淤青的部分伸过去,在没有温度的火焰灼烧下这些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克尔泽转向霍兹的祖父:“雷奥大人,您需要治疗吗?”
霍兹也成功地在他的祖父身上留下了一些伤口,但主要是在胳膊上,是他做防御动作时不可避免受到的小伤。
雷奥甩了甩手,确定不影响使用后拒绝了:“克尔泽,还有这位小姐,等我换身衣服再和你们正式打招呼吧,没能遵守贵族的礼节真是对不起了。”
“不,我也不是贵族。”早幸忙摆手。
一行人走进屋里,正在指挥仆从打扫屋子的琼斯夫人一见一身泥泞的两人就大呼小叫:“哎呀,就知道你们会弄得这么脏。公公,你这里连个烧水的人都没有!我刚让人去收拾好浴室,这次我带来了不少新的佣人,您必须得收下!”
“不用。”雷奥祖父显然为这间屋子里睽违已久的吵闹感到不适,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都是特意为您找的,您不要拒绝。不然我们每次来都要收拾好久,您就不觉得生活不方便吗?”琼斯夫人强硬地继续说服,一边拉过早幸和她的小女儿,“莎莉,你先去自己的房间看看,有什么缺的和我说,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们补上。真是的,这里这么荒凉买东西都不方便……”
早幸牵着米莉亚赶忙跟着带路的女仆走了,把琼斯夫人的抱怨全推给那位严肃的祖父来应对。转头看去霍兹和克尔泽亦如是,他们的房间在大宅的另一侧,克尔泽因为嫌弃霍兹的满身污渍和他离了三步以上的距离,但两人还在聊着刚才的比试。
格鲁克跟在他们后面,悄悄对早幸做了个“待会见”的口型。
早幸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转回头跟上了女仆的步伐。
琼斯夫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就给她布置出了一间卧室,没有霍兹家别馆的房间那样富丽堂皇,空间也较小,但温暖又舒适,南方在此时还没进入最冷的时节,壁炉里却已点上了火,橡木燃烧的细碎噼啪声随着安稳摇曳的火苗成为了房间里的白噪音,待佣人们把装饰用的新鲜玫瑰插入银瓶中后,这间房子总算被装点完毕。女仆给早幸说明了她行李所在的位置后躬身退出了房间。
早幸还没换衣服,没敢坐到柔软干净的床铺上。因为太过匆忙她只收拾了一个手提箱,背包给格鲁克用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就是她全部的行李。霍兹和她保证了这里什么也不缺,但实际上最近的城镇要坐半天的马车才能到达,早幸把行李箱塞进柜子里时总担心缺了点什么。
不过和少年们去魔境那会儿她甚至连行李箱也没有,是不是最近生活太过安逸让她对旅行更加瞻前顾后了呢?
早幸在壁炉旁的印花扶手椅上休息了会儿后,想起来比较麻烦的事。
她的房间,没有单独的洗手间。
早幸站起身出了门准备找人问问。廊下此刻看不到他人的身影,但尽头的转角处有隐隐约约说话的声音,她踩着走廊刚铺好的地毯走了过去,心惊胆战。
她的鞋底上还带了不少泥,待会儿还得问下有没有拖鞋。
靠近声音的来源后对话变得清晰,早幸听到内容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翠尼尔,就是那个翠尼尔小姐吗?”
“对啊,被抛弃后还自己生下了孩子。要不是那个私生子很有出息她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社交界,也不知道艾森夫人为什么还要和她来往……”
早幸闭上了眼,怎么有人敢光天化日下在正主附近讲坏话的。她到底该不该走过去。
早幸默默倒退了几步,踏着重重的步子再次靠近谈话者。
那两个上一刻还在窃窃私语的女仆看到她慌忙低头行礼:“小姐。”
“你们好,我想问一下……厕所在哪里?”
早幸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如果换一个人应该会直接出面叱责她们吧。
但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背后的暗箭,在她是当事人时她就不知道了,如果怒吼或是流泪会被当作疯子,但沉默也不会更好,流言只会不断升级往越发离谱的方向发展。
而现在她不是她们口中的主角,也不是她们的雇主,只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客人,她可以做什么吗?
女仆带她去了厕所,浴室就在旁边,是这一层公用的,浴池有她房间大,正在往池里注水。早幸看着灌入水池中的热水心里又在赞叹贵族的有钱和浪费。
有点想念怀夏的温泉和凯瑟琳了,如果是天然温泉她不会这么不安,但在有了足够的生活经验后她是知道不借助魔法的话取得这些热水有多费力费柴的。
在浴室里早幸遇到了刚才话题里的主人公,西尔维娅小姐,正站在池边望着蒸腾的雾气。
“您好……”早幸僵硬地打招呼,悄悄瞥了一眼自己身旁女仆的脸。
女仆此刻正垂着头向西尔维娅行礼,嘴角带着谦卑的笑,完全不像会在背后议论他人长短的人。
“你好,”西尔维娅的头微微偏向早幸这边,“你也想沐浴吗?”
“不……我只是来找厕所的。”
话题结束。
女仆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做,告辞退下了。此刻这里只剩下早幸和西尔维娅两人,早幸头一次想念起琼斯夫人绵绵不绝的话题。
“怀夏城有温泉……但这里和王城都没有呢。”早幸一头冷汗地没话找话。
“是的,如果可以我也想看看你说的天然温泉。”
话题又一次中断。
“不、不知道这里是怎么烧水的呢,如果是有法阵烧水就好了,人力烧很费事呢。”早幸混乱的头脑让她说出了之前想的事。
“……”西尔维娅雪一样的脸庞看起来有些疑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早幸只想钻到地缝里:“您是贵族所以不用考虑这些……我的老师虽然也是法师,但她一般不会用魔法干这些事,她说魔法会更浪费,用普通人的手段就好,但其实光是打水就很麻烦了……”
早幸很想拉上嘴上的拉链,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得扮演一个喋喋不休的角色,不管这有多不适合她。
“……是啊,普通人的话这些平常的事都很难。”西尔维娅只是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你说过你是法师的学徒,但不会魔法。”这次总算由西尔维娅开口,“没想过换一个老师吗,更能理解你的。”
早幸冷静了下来:“不……艾泽老师很好,她说过需要的只是现在的我。能遇上她是我的幸运。”
“……”西尔维娅那双与克尔泽别无二致的琥珀色眸子望向了早幸的深处,“是我失礼了。”
克尔泽初见时也是冷淡的,但相处久了后早幸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属于少年人的温暖。西尔维娅小姐有与他相似的部分,早幸却觉得她的冰冷除了教条的约束外,还源自于内心死去的一部分,那大概和女仆们刚才的闲言碎语有关。
“没有的事,您也是在为我考虑吧……”早幸只能这么回道,别人的家事她一向敬而远之,就像她也不希望别人问起她家的事。
“晚间你可以陪我一起入浴吗?”
“……啊?”
早幸愣愣地看着唐突抛出奇妙邀请的冰雪美人。
“你也说过怀夏的温泉,我想你应该不介意与他人入浴。”西尔维娅眼睛只是看着还在上涨的水位,“周围的耳朵太多,但秘密可以全部溶解于水中,我有想要问你的事。”
看来西尔维娅小姐也听到了女仆或者其他人背地里的窃窃私语。早幸忐忑不安起来,克尔泽的妈妈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和她谈?
她毫无头绪,却只能答应下来:“好的……我很荣幸。”
所有人都收拾好后,为了照顾饥肠辘辘的众人用餐时间被订在了不前不后的下午三点。
早幸和格鲁克坐到了长桌的末席,烤鹿排和栗子浓汤正对着她们,琼斯夫人招呼着把一碗糖渍甘梅放到了她们面前开胃,高声对她们说道:“今天就没有晚餐了,但厨房会备着夜宵,莎莉,格鲁克,你们需要的话和仆人们说就好,让他们送到房间。”
琼斯夫人,看起来好忙。
早幸悄悄问格鲁克这几天怎么样时看到她一边给身边的西尔维娅分肉排一边还在劝说霍兹的祖父重修这处住宅,西尔维娅和她的孩子一样,吃饭时一言不发,但对琼斯夫人从不停下的话头也没有什么不满。
那位正面应对琼斯夫人的老人只是沉默地咀嚼着鹰嘴豆,短须随着腮帮子浪花般耸动,等咽下后才回答了上一个话题:“厨子可以留下,其他人你走时全部带走,要不就地遣散。”
早幸能看到周围佣人的动作都僵了一下。
“真是的!”琼斯夫人不满地擦了擦嘴,也明白了拗不过她的这位公公,不过至少她对食物的品味征服了他。
格鲁克自己动手切下了一大块鹿的后腿肉:“不说别的,跟着这位夫人吃得真好。”
“我饿着你了吗。”早幸面无表情地盘算着把格鲁克未来的伙食费减半。
“哎,你们吃得太清淡了,但这位夫人很懂我这个年纪的胃口,肉食很多调味也比较重。”格鲁克辩解道,“我待会儿也要去取一下经,自己做菜能省不少钱呢。”
该说是懂事还是不懂事……早幸打消了削减伙食费的念头:“你有说啥不该说的吗,要不要提前串好口供?”
“没有吧,信我。”格鲁克信誓旦旦地说,“比起这些,我听到那位夫人邀请你共浴了。”
小怪物的听力已经超出常理了,早幸忍下了叹息:“对……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我为你这么受欢迎感到骄傲。”格鲁克语气里似乎带着点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