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
湿漉漉的。
从马桶里捞出来的教科书没能甩干,放入包中后把书包贴着背的那一侧也沾湿了,随后从桶里捞出的鞋子也湿漉漉的,在走廊上行走时会发出令人羞臊的挤压声,嘎吱嘎吱,罪人游街时的铃铛声也不过如此。
头发被泼了食堂午饭的例汤,在厕所勉强洗了后还是摆脱不掉粘腻的油花。像这样湿漉漉地在教室坐一下午,夏季的热浪会将人熏蒸出一股恶气。后排的人捂着鼻子嬉笑着用脚把早幸的椅子往前踢,低着头的她反应不及一个趔趄撞在了前排的身上,对方又惊又怒把她推开,在这场人体排球赛中,始作俑者们在教室后面吃吃地笑了起来。
立刻逃出教室的念头撕扯着发疼的神经,但无故缺勤会被请家长,而姑母的指责比这些欺凌更令人难耐。即使逃了出去,她又能去哪儿呢?家是不能回的,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工作日四处闲逛也会被巡警抓住问话。
逃不掉,哪里也去不了,哪里都不是她的容身之处。
早幸像石人一样在座位上,讲台上的老师对于这一切已经习惯了,这个湿漉漉的学生一定是自己调皮贪玩弄成这样的,他的班里怎么会有霸凌?看啊,那个脏兮兮的学生,她连课本都懒得拿出来,根本就没有心思在学习上。
早幸偏头去看窗外划过的白鸽,想象自己也不再是被禁锢于此的人类。
鸽群来而又往,养鸽人的旗帜下它们最终还是回了巢,而救赎的放学铃声也终于响起,宣判了无罪者已能被释放。
她抓起书包,冲出学校。
在公园的厕所又把自己洗刷了一遍后,早幸看着脏污镜面中的自己,惨白瘦削的面孔,因为没钱也没人注意而不经意间留得过长的刘海一缕一缕贴在额前,遮住了无神的双眼。
一个死气沉沉的十七岁少女。
她心里只觉得厌恶,镜子很讨厌,镜子里的人更讨厌。她很快避开了与自己的对视,趿拉着步子走出了公厕。
早幸抱着还在滴水的书包朝河边走去,希望风与日晒能快点把自己弄干,但不快也没关系,她也不想回家,那个地方在她的内心里很难称之为家。
最近堂弟补习班的费用涨了,姑母的叹息和落在她身上针扎似的目光变得沉重如秤砣,另一头掂量着收养她而获得的那点遗产到底值不值当。
姑父的工资似乎仍是一潭死水,升职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回来的时间却越来越晚。在一次次与姑母的争吵中那个人的头发越来越少,在私底下对早幸的动手动脚却越来越多。
早幸只庆幸她是和堂弟共享一个房间的,她不敢面对那个人,更不敢让姑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
这样走着走着就到了回家必经的那座桥下,桥洞中有流浪汉搭起的窝棚,这是不适应人类社会的落后者们苟延残喘的角落。
早幸打量着,还是没有勇气住进这样的地方。她穿过了桥洞继续往前,夕阳西下,夏日黄昏的天空红得惨淡,这个时间点大多数同龄人已坐在了饭桌前,她没回去帮着准备晚饭多半又得被一顿好骂,不过姑母还是会给她留一份吃的吧。
但吃完这一顿呢。
早幸看着昏黄荡漾的河水出神,学校让人痛苦,餐桌也让人痛苦。如果她是单纯的家畜,好歹能享受到食物满足基本生存需求时带来的喜悦。但她不是,她只是一个可悲的人,她吃下的每一口都在逼着她继续在苦难的生活中摸索前行,而每次向前都只是找到了更多的苦难,更多的折磨。
也许总会迎来转机,但转机也许永远不会来。
只有一件事她十分明了,现在她的前方一无所有,没有等她回家的人,没有会欢迎她出现的人。
没有会听她说这些无聊事情的人。
她只是一团不幸的烟雾,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河面飘摇。黄昏模糊了某些边界线,如果早幸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或许会注意到即使是在这个时间点附近一个行人或一辆车辆都不曾经过的情形也太异常了。但她只是看着河水出神,然后,像是被蛊惑一般,一步一步向水中走去。
“我受够了……”
如果活着就是不幸,为什么不能让故事在这里画上句号呢?
如果由她来书写自己的人生,或许会在幸福结束的那一刻就把笔者的镜头移开。主演为她的喜剧片已经落幕,六岁后的画面只剩下了灰暗,观众大概都要忘了片头那不足十分钟的温暖。
但对她来说还不算太晚,在被更加难以承受的痛苦抹杀掉自我之前,不如让她来结束这一切。
“水里……对了,这条河会通向海湾。”
所有逝去的都会在那里相会。
最初的几步还只是淹没了小腿,早幸把鞋从泥里拔出继续涉水向前。但最没有防备的一步跨过了这条人工河修凿时的界点,河床一下子沉入了无比深远的地方,无底的浑浊河水吞没了这只自愿走入陷阱的猎物。
早幸不会游泳,冰凉的河水却让她安心无比,温度和杂念一起流逝,本该有的求生本能不知为何没能被唤醒。
她看着太阳在远处大厦顶上勉力冒着的尖儿,和她一起,浸入了漂浮着无数杂质的绿色水波之中。
随后是与梦中坠落相近的感觉,河的深处似乎开了一个大口子,未知的吸力牵引着她,于是,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