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姐嫁漠北藩部
皇帝为四公主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对于这位自漠北部族内附之后下嫁的第一位公主,皇帝颇为重视。再加上漠北多部族的齐聚,草原上连续几天笙歌不断。人们载歌载舞庆祝着浩荡的皇恩与公主的下嫁,似乎在美酒佳肴的环绕中,他们已然远离了战争的侵扰。
在新娘子的毡包中,六公主托着微醺的小脸笑意盈盈,看着梳妆成漠北已婚妇女模样的四公主,难掩开心:“四姐姐,这个博尔济吉特氏的郡王看上去还挺憨厚的,他又是主动内附后获了皇阿玛封赏的,想必对姐姐定然恭敬万分。”
四公主见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似乎比自己还期待婚后生活,不忍撕开现实给她看——她这段婚姻,不过是漠北部族与毗邻大国建立紧密关系的政治联姻罢了。而远嫁之后的日子,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毕竟,年逾二十的这位四额附,早在他们这支部族内附之前,就已娶妻生子了。但因其称漠北部族的贵族之中,并无女人进门先后、妻妾贵贱的说法,才让皇帝睁一眼闭一眼应允了这前来求妻的额附爷。
“皇阿玛既然选择了这个部族,就说明他对这个部族的归附之心有相当的把握。既如此,他们自然不会亏待了我。”四公主示意杜鹃把六公主面前的酒壶挪远了些,又推了果子碟到六公主跟前儿。
六公主敲了敲自己晕乎乎的脑袋,大喇喇地问道:“不过,皇阿玛怎么没给你定个封号?就匆忙把你这和硕公主送了来?”
四公主浅笑:“是我自己拿这封号跟皇阿玛换了点东西。能抓在我手里的,才是实打实的玩意儿,至于那些表面风光的劳什子,在我这排不上号儿。”
定下送嫁的日子之后,皇帝曾去宜妃处小坐,并叫了四公主面见。他一向喜欢这个女儿,总觉得她果敢大气的脾性很像自己。但每每想到这个孩子不是个男孩,总有些遗憾——她若是个男人,便可像培养十三一样精心养育着,为太子将来坐稳皇位而再留一位辅国大臣。
“叫你来是想给你定一个封号,你看你喜欢哪一个?”皇帝叫女儿自己选封号,四公主是独一个,但四公主似乎并不钟情于这口头上的荣耀,并不看向封号那几个字,反倒是跪拜下去重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宜妃不解:“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
“回皇阿玛、宜母妃,我前不久得知自己将要远嫁漠北,一方面忐忑将孤身一人远赴硝烟尚未散尽的漠北,一方面也不舍我在宫中承欢长辈们膝下未出阁的时光。”四公主跪着回话,眼中却似有泪光。
一贯以慈父自居的皇帝见此情景,也十分动容,“虽说,宫中上下自幼不拿你当女子看,大事儿小情儿也都同皇子仪。但你毕竟是公主,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四公主起身走到皇帝近前,撒娇道:“女儿不是不嫁,也愿在漠北仍有战事的当下,远赴刚内附的那片土地,尽展我朝威仪、皇恩浩荡。只是……”
宜妃催促道:“只是什么?你这丫头怎么也学会有话不直说了?”
“女儿讲个故事给您二位听吧。”皇帝好奇四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摆摆手让宜妃不要催促,慈爱地看着女儿,示意她讲下去。
“千百年前呀,有一个叫折赛花的忠勇之士……”皇帝接过话头:“那是个年逾百岁还领着孩儿们上战场,保家卫国的老太太。”四公主嘟嘴嗔怒:“哎呀,皇阿玛!我要换一个,您都知道这个故事了!”皇帝大笑:“好好好,换一个,换一个!”
四公主略一思忖,开口道:“在唐朝啊,有一个姑娘被封为了‘孝烈将军’,她侠肝义胆……”皇帝又逗趣似的接过话头:“不让须眉,她就是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花木兰。”
“哈哈哈哈哈哈哈……”宜妃见眼前这一对父女如此个“讲故事”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宜母妃!您看您!”宜妃掩面忍笑:“看你们二人心有灵犀,这故事讲的着实有趣。还不让别人捡个乐儿嘛!”
四公主抬眸看着皇帝:“皇阿玛,你说,她们不过一介女流,怎么还要领兵打仗、上战场杀敌呢?”皇帝看向她,收起了笑容:“因为她们是忠勇之士、孝烈之人;因为她们的国家需要忠烈之士的护卫。”
四公主接着问:“那她们可以不做忠勇之士、孝烈之人吗?既然战争已经使她们的家人或亡命、或分离,她们作为闺阁女流,就不能安守家中,只顾及自己的小家吗?最差不过是,等着敌人临近,再投降保命嘛?”
不等皇帝开口,宜妃抢先训斥道:“自古以来,贪生怕死、投敌卖国之流都是无家国大义的鼠辈。她们既是历史上留下来,被百姓口口相传歌颂的人物,就必不能是弃家国不顾、只为保命的怂货!”
皇帝面无表情,却仍回答了女儿的提问:“因为她们心中有大义,因为她们将国家放在第一位,因为她们知道先有祖国安定、后有家人平安。”
四公主点头,做思考状:“想必,在她们心中,这国是值得守的国,就如同她们的家是要护得周全的家。”
皇帝静静地看着四公主,四公主问:“皇阿玛,人都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女儿想知道,咱们守‘江山’,究竟是守着那领土里的山川河流、还是守着那可四处奔走的黎民百姓?”
宜妃见四公主似有备而来,试图打断道:“够了,四公主,你一介将要远嫁的女流之辈,用不着想江山社稷的事……”
皇帝却似舒了一口气,示意宜妃不要打断他们父女间的谈话。缓声回四公主的提问:“既要守领土里的山川河流,更要守这片土地上黎民百姓的人心。”
四公主又问:“如何才算是守住了百姓的心?”
皇帝答:“说的极端一点,倘若真有上战场杀敌的时候,他们愿同你我一样,为了守住这江山,不惜代价、奋勇杀敌。上下同心保家卫国,守住这值得守的国,护着那要护得周全的家。”
四公主仍问:“可百姓过日子,为得是在战场上厮杀个你死我活、亲人离散吗?”
皇帝嘴角似有笑意,反问公主:“你说,百姓过日子,为得是什么?”
四公主答:“为得是家园和平无流寇贼偷,为得是一家老小温饱无忧,为得是病痛伤患无医治之愁,为得是辛勤劳作获应得的营收。”
皇帝再问:“历朝历代无人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载舟’就是一味满足百姓的‘利’吗?”
四公主答:“女儿依稀记得《孟子》有云,‘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所以,贤君明主在管理产业的时候,必定要让从业的百姓可以赡养父母、抚育子女。虽不能尽享荣华富贵,但只要让他们在坏年头也有吃喝住所,便打破了大部分‘覆舟’的可能。再加以道德、修养层面的引导,那么,已丰衣足食的百姓才更容易走从善的道路。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皇帝轻笑:“不成想,四公主竟有‘治国’之才。”
四公主即刻跪拜低首:“虽说‘虎父无犬子’,但小女才疏学浅,并无‘治国’之能,只有‘理家’之愿。”
皇帝从宜妃手中拿过一块梨花糕,歪在凭几上轻轻抿了一口,“起来说话。”
四公主跪直身体,说道:“皇阿玛,我要出嫁了,您赐女儿一块胭脂吧!”
皇帝答:“陪嫁不少啦!”
四公主回:“八万亩耕地换边境永世太平。”
皇帝笑骂宜妃:“哈哈哈好啊!好啊!看看你养的好公主,还没出门子,就胳膊肘拐到婆家去了。”他把手头的梨花糕砸向公主,训斥道:“他们是仰慕我朝而自行投归,我嫁了东珠般的女儿给他们,还陪嫁了无数牛羊、工匠……怎么,你还要我上赶着送一块地?”
四公主上前拾起梨花糕,用手帕轻擦,随后攥在手中:“皇阿玛,‘民以食为天’,百姓嘴里有了嚼谷,关键时候能顶大事。然而,漠北部族游牧多年,对耕种的依赖并不够深。女儿愿促成漠北游牧部族转变为耕种经济。只要有了可以耕种的土地、有了自给自足的日子可过,他们便将从马背上走下来;而当安土重迁的思维逐渐稳固,他们日渐强化的家园意识也将推动咱们的边境稳定。”
四公主见皇帝不抬头也不看她,便继续说:“我身为第一个远嫁漠北的我朝公主,本就是作为使臣,为福泽一方子民而去。而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既投归而来便是您的子民,理应守好自己做臣民的本分,不应再有二心。但若是他们在投归后,却仍终日为吃穿用度奔波发愁,那么,即便是女儿替父亲驻守在那遥远的漠北,他们又将敬重几分咱皇家的威严?”
皇帝稍稍思考片刻,问道:“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四公主答:“我虽是女儿身,却仰慕皇阿玛的智慧通达、知人善任,欣赏兄弟们的满腹经纶、伶俐上进。耳濡目染二十年,若身上能沾点父兄的影子,那是小女的福分。或许,我不能拉弓骑马,同兄弟们一起奔赴战场,为您分忧。但小女自认对江山的忠勇赛得过折太君,对您的孝烈更不输花木兰。”
皇帝从碟子里拾了一块梨花糕递给四公主:“也罢,清水河田洽有四万八千余亩地,就当朕给你添的嫁妆,将来,耕种所得银钱给你换胭脂吧!”
四公主跪拜谢恩:“谢皇阿玛赏赐儿臣这块‘胭脂地’,儿臣许诺您十年后再看,绝不让您这块‘胭脂’白赏。”
皇帝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好,十年后再给你挑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