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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禾决心要弄个清楚,一下班便直奔家中,两个小的已经睡下,陈祈年还在客厅支着盏煤油灯写作业。煤油灯是为了省电,反正纪禾没让他这么干,他自己乐意就让他省去吧。
关键是也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都十点了,二年级的课业能繁重到哪里去?荔湾同龄的野孩子一放学就光着脚丫四处撒野环游世界,家庭作业算个屁。他呢?他哪来那么多东西好写的?
殊不知的是,陈祈年正在写他的遗嘱。历经长时间的心灵折磨,他决定先把身后事交代好,免得哪一天翘辫子了就来不及了。
他所有的财产并不多,他是这么分配的——陈安妮可以得到他的书包,因为书包上面有只小马的图案,陈安妮一直很喜欢,她将来上学也可以用。至于陈宝妮,他把他拾荒时捡来的弹珠、小木偶,以及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全留给她了。
他还有一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好看的贝壳和亮晶晶的小石头。这个要送给姐姐,当做生日礼物——虽然她的生日还没到,但陈祈年深深觉得,自己日后大概率也没机会亲手为她送上生日礼物了。
最最重要的,他犯下滔天大罪所得来的毒/资。这个理所当然是全部留给姐姐。一直以来他都是把大部分的钱转交给马飞飞,用以缓解时艰,他自己保留一小部分,时间长了也有一本书那么厚了。他都塞进了信封里,连带着自己的遗嘱一起。
陈祈年遗嘱写得条顺理晰笔走龙蛇,心间却满是天寒地冻的怆怆然,仿佛正上演着雪花飘飘北风萧萧,那叫一个心酸哀愁。
纪禾换好衣服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他苦着张脸好像便秘,才走过去想瞧瞧他写的到底什么玩意儿,陈祈年就不着痕迹又迅速地翻了一页,于是纪禾只看到一道题目为“我的爸爸妈妈”的作文题。
郭润娣和陈永财,这倒的确是个会让人愁肠百结从而便秘的话题。
纪禾垂眼觑他,发现他眼角都红了,像只兔子。她极其无奈地叹息一声,坐下来轻道:“陈祈年。”
陈祈年以最快的速度眨巴眨巴掉行将滴落的眼泪,扭过头应:“…姐。”
纪禾:“……”
纪禾突然语结,蓦地反应过来自己没打好腹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又该说些什么。她没有相关经验,照顾双胞胎锻炼出来的经验也派不上用场,毕竟两岁大的双胞胎整天除了吃就是哭天抢地和傻兮兮地发笑。
她在陈祈年笔直且迷茫的目光中冥思苦想片刻,才放缓嗓音道:“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逊。
陈祈年的表情却一瞬间变得有些惊恐,还以为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就在他腹热肠荒之际,纪禾又试探性道:“比如…有人缠着你对你动手动脚的?”
陈祈年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听不明白。
纪禾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特别当面对小孩子的时候,此刻卯足劲延长自己作为家长该具备的品格,更为详细地描述道:“就是摸你碰你,有吗?”
陈祈年迟疑着摇摇头。
纪禾吐口气,和陈祈年沟通怎么就这么困难呢?也许是方法不对。她想想,索性直截了当道:“今天中午在巷子里缠着你的那个老头是什么人?”
陈祈年一怔,满头雾水顷刻烟消云散。
原来是被姐姐看到了吗?
陈祈年这才真正的慌张起来。那老头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陌生老头,而恰恰是与他秘密挂钩的。
没错,那老头就是大本营里的前一任毒/师,他被山羊胡炒鱿鱼后终日郁郁寡欢,没曾想会败在一个孩子手里。这个疯疯癫癫、研究学问研究得走火入魔的技术控心有不甘,对陈祈年的方程式是羡慕嫉妒恨。最终对化学的着迷战胜了其他阴暗情绪,他生平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孩子,求他告诉自己提炼过程里的秘密。
结果惨遭拒绝。
陈祈年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但眼下最关键的问题肯定不是这个。
陈祈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弥天大谎圆起来相当困难,他坐立不安地沉默以对。纪禾见状,猜想他也许是羞于启齿,遂循循善诱道:“你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有什么事不用憋在心里,可以和姐姐说的知道吗?”
闻言,陈祈年的眼泪险些就夺眶而出哗哗流淌了。
他发现,原来让他不管是触动、还是百依百顺、还是壁垒崩塌竟然都可以如此简单,仅仅需要姐姐一句关怀的问询。
但他还没头脑发热到将真相一箩筐倾泻而出,他在寸步难行的谎言里沉浮,幸好马飞飞及时出现,打破了这一僵局。
他眼瞅着一大一小面面相觑:“怎么的这是?”
纪禾想起陈祈年隔三差五往隔壁跑,觉得都是男生的话,陈祈年可能会感到更放松些,便拉过马飞飞,将自己中午所见尽数告知。马飞飞诧异了一瞬,装模作样地拍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马飞飞和陈祈年两人到厨房里会谈去了。陈祈年很谨慎,走之前不忘将自己写好的遗嘱揣进兜里。门一关,他老老实实一字不差地将那个疯老头缠着自己要方程的事坦白,随后掏出遗嘱,万分郑重递给马飞飞说:“我命不久矣,到时候麻烦你把这封信转交给我姐。”
马飞飞挑高了眉毛,将烟衔在嘴里,不顾阻拦抽出信纸粗略扫了两行,噗嗤一下就发出杠铃般的大笑。
意识到纪禾还在外面,又抿住嘴憋笑,笑得肩膀一颤一颤,香烟都抖掉了。
陈祈年有些恼怒,脸色很明显地涨红。
马飞飞近日来头一次这么欢乐,打趣道:“那我呢?你就不准备给你小飞哥留点什么遗产?”
陈祈年说:“你再笑的话我就不留了。”
马飞飞笑得喘不上气:“不是…我都没担惊受怕成这样,你个小不点你愁愁愁愁什么呢。”
和马飞飞“暗同款曲“诸多时日,陈祈年在他面前胆子大起来了,说:“你说的容易,又不是你在做。”
马飞飞:“老子都他妈可以判刑坐监了,你才多大?人条子都懒得鸟你。”
陈祈年表示疑惑:“但源叔叔说…”
他不是没查过一些相关的文献资料,可山羊胡说得那么逼真,令他以为现实自有一套灵活变通的律法,即便他年纪尚小也逃脱不了制裁。
马飞飞嗤道:“你听他放屁,他吓唬你玩呢。不过我告诉你,顶多就这一阵子,一直干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先不说你姐对这东西忌讳得要命,就是这后果,咱俩也承担不起。”
纪禾等了大半天马飞飞才现身,他让陈祈年先上床睡觉,自己则前去禀告军情。他搂过纪禾满脸凝重道:“啧,怎么跟你说呢…最严重的事没发生,这点你可以放心,小祈自己还是蛮警惕蛮伶俐的。那老头这阵子一直明里暗里地跟踪他,不知道是个什么成分的变态,你放心,哥帮你盯着他。只要他一露面,立马把他砍了。”
纪禾:“……”
纪禾:“最严重的事情没发生,意思是发生过什么事?”
马飞飞:“……”
马飞飞:“我发现你这人…你这人是撮线条吧?这么会找针眼?”
纪禾:“难不成我什么都不问?”
纪禾对此类事情很敏感,无非是因为它曾经差点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当晚那三个混混也是尾随了她一路,见她要往住宅区跑立即赶超上来。陈祈年没抄着把菜刀杀过来之前,她以为就这样了。那一瞬间她想起了白石路,匆匆一瞥时瞥见的那张陷落风尘的凄苦脸庞。
如果她有能力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那她一定会去做,可她没有,至今她还要忍受着工作环境中伸过来的咸猪手,以及走在大街上卖发卡时偶尔抛向她的哂笑。
马飞飞不知情,当她是心里紧着陈祈年,随口扯谎:“也没什么,就是…摸了两下,说了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
见她要发作,马飞飞忙不迭宽抚道:“说了我会帮你盯着的嘛,明天我就上他们学校蹲点去。”
纪禾脸色这才松缓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