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杨万森
“爸爸!有人按门铃!”
“你开门就好,是哥哥姐姐来了!”
老防盗门从里面打开,探出一个小男孩毛茸茸的脑袋:“哥哥姐姐好。”
“你好!”嬴洛穿着新买的羽绒服和羊绒衫,甜甜地笑了,蹲下来跟他打招呼:“你叫什么名字呀?”
“不告诉你。”男孩眨了眨眼睛,害羞地跑开,向屋里喊:“我玩计算机去了!”
不同于嬴洛对官员豪宅金碧辉煌的想象,这闲房子装潢简单,家具少到有些空旷,低处的墙皮画满了小孩的油画棒涂鸦,木地板也有些干裂起皮。暖黄的灯光下,客厅墙壁上挂着颇具乡土气息的十字绣显得格外温馨。
传说中的副厅级官员杨万森,穿件洗旧的运动衫,留个板寸,正端着一砂锅香气四溢的汤向他们打招呼,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冷盘热菜。白切鸡,糯米芒果饭,蓟都片皮烤鸭,白菜炖豆腐,白灼菜心,菠萝咕噜肉,主打一个南北融合,各吃各的。
“来啦,随便坐!”
“叔叔好!”嬴洛率先欠欠身子,乖巧地打招呼:“我姓嬴,在民大读中文,今年大三了。”
“喀啷”一声,胖乎乎的杨万森将砂锅放到隔热垫上,抹了一把汗,开口就是经典的广式普通话:“你好你好!阿成早和我讲过,你特别优秀!”
“阿成,阿玉,帮忙摞碗筷添饭,我们吃饭再聊——明仔,食饭啦!”
小男孩又啪嗒啪嗒跑出来,坐到小板凳上,给每个人分了一双筷子。宋玉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三只大红的高塑料凳,挨个摆好,嬴洛感觉像回到了高中学校食堂。
vincent扭动屁股,拉开唯一带靠背的蓝绿塑料凳坐下,打开电视,换到珠江频道,《外来媳妇本地郎》的主题曲应声传来。
“生仔未必就系福,要娶新抱要分屋,老屋飞入外来雁,鸡同鸭讲眼碌碌,眼碌碌……”
“明仔他妈妈出差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只有汤是自己煲的,其他都是饭店拎回家的。”vincent笑起来,眼睛眯着,像个憨厚的弥勒佛:“小嬴,我普通话真的很普通,你多担待一下!”
“叔叔说得很标准,我爸爸妈妈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说呢。”嬴洛大方地微笑,拿出自己很擅长的吹捧技巧,与从厨房端饭出来的男友相视一笑:“我觉得比阿成讲得还好。”
“阿成,你看看,小嬴是真的会讲话呀,来,试下莲藕猪骨汤!”杨万森掀开砂锅盖子,奶白的汤里点缀着乳色的莲藕,红色的萝卜和原色的排骨,香气四溢:“小嬴,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准备去香港吗?”
嬴洛正准备盛汤,杨万森却制止了她:“客人就要休息嘛。”
宋玉心领神会,拿起汤勺,微微躬身,拿过嬴洛面前朴素的青花白瓷碗,给她盛了碗香喷喷的莲藕萝卜猪骨汤。
“我打算留在蓟都,考教师,收入稳定,也能补贴家里多点。”嬴洛想了想,给出了她认为长辈会喜欢的答案。说到未来,她倒是没和成舒讨论过这个问题。
成舒沉吟片刻,夹鱼皮的手停了,抬眼直看着vincent:“我想先结束老爸的案子,再谈其他。”
杨万森眼神闪动了一下,终于没在人前对成舒发作,他很快转移话题:“做教师很好的啊。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这下可把嬴洛问住了,她小声问成舒:“你有没有说过……”
“没事,英雄不问出处嘛!小嬴,你这么优秀,爸妈肯定为你骄傲。”杨万森捕捉到嬴洛的羞于启齿,连忙打圆场:“陕西高考,可不容易啊。明仔,你不要每天玩计算机,多向哥哥姐姐取经,特别是嬴姐姐和阿玉哥哥,都很用功的。”
“我先玩几年。”小男孩正偷偷将一整条白切鸡脾运到自己碗里,嘿嘿一笑:“到时候再取经。”
杨万森脸色一沉,那张微笑的脸消失了,连脸上的褶子都变得威严起来。明仔吃了一惊,连忙笑嘻嘻地说:“马上学,马上学。”
“阿叔,听说明仔他每周要上四个辅导班?”宋玉连忙打圆场:“英语,奥数,绘画,围棋,做家长的真是怎么操心都不够。”
“我从龙门来蓟都,还不是一切为了下一代嘛!明仔,去拿椰汁给哥哥姐姐!”杨万森被哄开心了,指挥儿子去拿饮料。
嬴洛暗中观察着饭局上的这些人,杨万森虽然和颜悦色,但作为长辈,又是官员,一开口的威压感时藏不住的。成舒闷头吃饭,除了给她夹菜没有别的动作,证明他和杨万森关系更近,也更自在,宋玉则更讨巧一点,讲话也圆滑得多。
总的说来,他们其实和杨万森算不上多么亲近,动作神情远不似在出租屋放松。
“阿成,有没有按时去医院复查?什么时候取钢板?”杨万森突然想起来:“一年多了吧,我看你走路还是不稳。积水潭医院的院长和我有些交情,我已经帮你联络好,你去那里再影一次相。”
成舒刚还在为杨万森搪塞他老爸的事恼火,此时听到这番话,又觉得是自己太不懂事,不小心被仇人报复了不说,还要牵扯一直廉洁的vincent帮自己疏通关系。
“昨天早晨我们去海淀医院复查的,离阿洛做家教的地方近,她总是头疼,也顺便去看看。”他憋出一段话:“多谢森叔关心。”
“头痛,那可不是小毛病啊。”杨万森调小电视声音,将一盘鸡骨头倒入垃圾桶,又夹了一片儿烤鸭蘸酱来吃:“他妈妈生了他之后,也总头痛,可把人折腾得不行……结果怎么样?”
“没事!就是偏头痛,不能冷不能热,不能饿,多注意就好!谢谢叔叔关心!”嬴洛礼貌地微笑,尽量把场面话说足。
宋玉在桌子底下戳了戳成舒,成舒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两人本来对只从录音笔里听到“公安”二字颇为失望,但嬴洛却不这么看。栾工在自首前来访,并让他们大费周章去找录音笔,必然是有什么他们从前无法得到的新证据,那么即使只听到两个字,也值得去探听一下。
而杨万森既然在龙门干过几年,多少也该知道点什么。这些年,杨万森一直劝他们好好读书,再问下去,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森叔……”
“怎么了?”
“我想问下,当年公安局里渎职的人,除了法医和经手的刑警,还有没有别人?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上司的授意……”成舒一说到老爸的事,平时那股温吞的劲儿完全没了,语速都快了一倍。
“明仔,你带小嬴姐姐看看你的玩具。”杨万森看了一眼嬴洛,那种笑意底下的威严让她不寒而栗。
成舒拉了拉她的手:“去吧。”
目送嬴洛离开,杨万森立刻转了广东话,那抹笑也消失了:“阿成……係你……定阿玉喺度怀疑我?”
成舒被他看得后背发凉,但他依然直视着眼前从小对他颇为严厉的中年男人:“阿叔,我哋都好感激你,永远唔会怀疑你。但系我老爸同屈老师死得不明不白,我哋有权追查下去……”
杨万森眼神沉下来,调大了电视声音,咂了一下嘴,双手交叉到一起,胳膊放到餐桌上,换成了普通话:“阿成,我一早同你讲过,你老爸的事,以我们现在极度缺乏证据的情况,很难抓到肇事者。但随着刑侦技术的进步,我相信很快就会破案。”
官腔打够了没?到底说不说重点了?宋玉低眉敛目,装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心里却打上了算盘。
“我自己来讲,我唔会让害死charles嘅凶手逍遥法外。”杨万森又讲回广东话,身子前倾了些,客厅老式吊灯上落下暖黄的光,他那张铁青的脸也柔和了些:“如果你哋仲有乜问题,我都可以帮手打听——但唔好希望好高。(如果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帮忙打听,但不要期望太高。)”
宋玉这下听明白了,杨万森根本就是懒得再帮他们,既然如此,非亲非故,也不必强求。他碰碰成舒的腿,示意见好就收。
“咁屈老师嘅事点算呢?”成舒脾气上来,不依不挠:“如果我老爸算肇事逃逸,屈老师又係……”
“阿成,好了,别为难森叔了。”宋玉狠狠掐了他一下,生怕他一激动把去游乐场找录音笔的事和盘托出。
无论如何,杨万森也是体制内的人,也要维护体制内共同的利益。就算再怎么偏袒他们,再怀念老友,也不可能真的去与体制作对,何况,他们也给不了杨万森任何利益。
“哈哈哈哈哈……”
书房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女孩咯咯大笑和小男孩奶声奶气的嗓音交织在一起。
“……”成舒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状态,他揉了揉坐久僵硬的腿,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敲敲门。
门开了,一只塑料泡沫飞机晃晃悠悠撞到他身上,嬴洛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一把接住,扭头笑着说:“明仔,你把哥哥撞坏了怎么办?”
见到成舒垂头丧气的模样,她吓了一跳,忙问:“哪里不舒服吗?”
“我想你了。”他直截了当:“一会儿没见了。”
“哎,小嬴,我看着阿成从这么小……”杨万森趿拉着人字拖走过来,手在半空笔画,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敦厚的笑容:“长到这么高,现在都有女朋友了!阿成,你真要好好珍惜小嬴……”
“阿成对人这么好,是叔叔教育有方!”她不失时机地打圆场,明仔在后面使劲儿拽她的衣服:“姐姐陪我玩!”
“好!哥哥来不来玩?”明仔向成舒和宋玉提出邀请:“我们吃□□!”
杨万森不懂为什么可以在手机上“吃鸡”,他叹了口气,对自己万般溺爱的小儿子直摇头。
临走的时候,杨万森拉成舒到一边,语气严肃地叮咛:“依家快到期末,你要好好温习功课,下次再唔过30,就唔好来见我。”
他转脸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有些厚度的红包,向嬴洛笑道:“这个红包袋都算我替他老爸charles给你的见面礼,按照北方的习俗。”
嬴洛忙不迭推辞,最终拗不过杨万森,将红包放进背包,连连道谢。
“小嬴,以后常来玩!”他拽着一口越来越东倒西歪的普通话,站在门口,和儿子一起,像他们告别:“注意安全!”
“姐姐再见!”明仔大声挥手,随后又跑回书房玩计算机。
三人下了电梯,宋玉气得狠狠踹了一脚小区垃圾桶;“什么都问不出来,早知道拿这时间来睡觉。”
“所以……我觉得你们放假后,应该去一趟龙门。我不懂政治,但我觉得,长辈的希望是晚辈向前走,而不是沉湎于过去……”嬴洛本来走在前面,听到那一声巨响,突然转身回来,头发在北风里飞扬:“所以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杨叔叔肯定不会如你们所愿说出什么。”
“小嬴说得有理……”今晚一番社交下来,宋玉不得不承认嬴洛的确头脑清醒,待人热情,怪不得成舒说什么也要和她拍拖:“kelvin,你怎么想?”
“嗯。”成舒点头,向前赶了几步,挽起女友的手:“回龙门看看吧。”
成舒一直送她到宿舍楼下,又和宋玉打车回出租屋。
一晚上,他为了赶期末考试,一直在客厅刷先前课堂作业布置过的翻译题,时不时看一眼手机,直到那边发了“晚安”,他才心满意足地熄灭屏幕。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看他们那些腻腻歪歪的聊天记录。
“真是疯了。”宋玉躺在沙发上,一边捏着鼻子喝凉茶,一边听昆曲《千忠戮》:“才认识多久,就敢带去见杨万森?下次换人了怎么办?我可不跟你一起去。”
成舒翻过一页纸,钢笔尖在纸上刷刷写字:“我要同佢地久天长。”
“痴孖筋……瞓啦!(睡啦!)”宋玉关了录音机,起身洗漱。
虽说睡得早,他却躺在床上失眠了。一面是杨万森的三缄其口,一面是栾工被毁掉的证据,去一趟龙门警局,到底收益几何?还有一面是赵新语暧昧不明的态度……那条录音里的声音,极有可能是赵洋……但怎么确认呢……眼下什么都没有……
月亮渐渐升上去,他不知道辗转反侧到几点,才浅浅睡着了。
“你好!我是嬴洛的室友,她昨晚回宿舍后,和我说去你家睡,对,今天她没来上课,我想问问你……”
阳光已经晒得刺眼,宋玉本来迷迷糊糊想多睡会儿,听到这话,瞬间一跃而起。
客厅窗帘没拉开,成舒正在沙发上,双手撑着脑袋,那边电话挂了,是个陌生的蓟都号码。
见到他从卧室里出来,香港人深吸一口气,麻木地抬起头,眼睛里蒙着一层阴云。
“阿玉,你讲得啱。(你说得对)”他说:“我同佢拍拖……就系害人害己。(我和她恋爱,就是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