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只听庄烁一声略显低沉的“皇兄恕罪”,便见他身边的近卫急着护主,抢先抬头恳切道,“太子殿下明察,今日之事实乃郭氏女假传口谕,以下犯上在先,烁殿下一时震怒,这才”
满场陪跪的众人鸦雀无声,庄燏不露喜怒地看着那近卫辩白,近卫被庄燏暗静如冰的目光震慑,最终竟连话都未敢说完便噤了声。庄燏不叫起,任由庄烁跪在原处,问道,“皇弟贴身的人好规矩,我问你话,轮得到他抢着替你答?”
庄烁头也不抬地回话道,“臣弟御下无方,还请皇兄责罚。”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在场的人都不难听出他言辞中不加掩饰的桀骜。他口口声声让庄燏责罚,面上却看不出半点惊惧之色,别说悔意,便是连那点对东宫的谨小慎微都像是伪装。
庄燏漠然地看过庄烁状似恭敬地背脊,冷声命令道,“皇子近卫,言行无状,其罪当诛。”
庄燏话音刚落,那近卫便已被拿下,庄烁慌忙起身,震惊道,“皇兄!”
庄烁虽还跪着,却显是有了阻拦之意,他挡在近卫身边,声音中也多了丝急促,“今日错在臣弟,这小卫对我忠心耿耿,皇兄向来体恤部下,还望您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庄燏走到庄烁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可知他今日为何而死?一个分不清孰君孰臣的部下,没有再留着的必要。”
那近卫已知死期将至,痛声哀求道,“太子殿下明鉴!小的一片忠心啊!”
庄烁怔怔地僵在原处,他似有膝行上前的冲动,却最终在近卫凄厉的叫喊中沉默地低下了头。郭凝看得出他在竭力压抑自己的不甘和愤怒,在场的人全部噤若寒蝉,恨不能把跪着的身躯埋得更低。
庄燏的字字句句犹如悬在庄烁头顶的利剑,皇子近卫不敬东宫,庄燏的话是暗示也是威胁,杀鸡儆猴,他当众羞辱庄烁,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为自己的不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庄烁没有再俯下身,他跪得笔直,似较劲般不发一言地与庄燏对峙。郭凝断没想到今日之事竟会闹成这样,正胡乱地思索着破局之法,不想庄燏竟亲自走到她跟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伸出手,言语间竟透出不加掩饰的温柔,“知道你喜欢策马,今日一番胡闹可尽兴了?”
庄燏的面孔和秉纶的交杂在一起,曾经的小书童时常陪南宫青跑马,每当她尽情驰骋到珉山脚下,她总会安静地望着皇宫出神,那时的她以为秉纶不知自己伤情,只顾着哀叹那是彼生困住顾厚修和自己的牢笼。
庄燏的语气堪称暧昧,郭凝将将当众向庄烁表明心迹,这会儿万不能再行将踏错引人误会。她想要嫁给庄烁,便断不能再跟东宫牵扯不清。思及此,她果断地避开庄燏的手,恭敬地埋下头行礼道,“太子殿下明察,今日之事是臣女闹出的乌龙,臣女思慕”
庄燏并未让她把话说完,他冷着脸打断她,吩咐左右道,“差人护送郭二小姐回府,传我的话给宰相,便说今日之事实属误会,他日我定会亲自登门解释原由。”
庄燏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贵为储君,竟愿为郭凝屈尊造访臣子府,个中深意早已不言而喻。庄燏转身走到庄烁面前,亲自扶起他道,“阿凝性子顽劣,今日多有冒犯,还望皇弟海涵。”
庄烁狐疑地瞄向郭凝一眼,低声回道,“皇兄言重了。”
庄燏也随着他深深地看向郭凝,忽地冲她露了个淡然的笑,爽朗道,“我属意阿凝为东宫正妃,她是要做你皇嫂的人,今日之事下不为例,你不可再轻慢她。”
不出所料,郭凝大闹军马场的消息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
那日军马场外的贵女名妓们没有等到吴子匀,却统统见证了东宫出动近卫护送宰相嫡女回府。从军马场正门出来行至郭府的马车不过几步路,众目睽睽之下郭凝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些妓子们火眼金睛,没几眼便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当下便窃窃地嚼起舌根。
满皇城的谣言传得香艳至极,都说郭宰相的爱女与太子殿下暗通款曲,私下里散尽浑身解数勾引还不算,竟又恬不知耻地追到了军马场里。也不知是不是那日在场的贵女们厌恶她,郭二小姐竟被谣传成了一个其貌不扬,空有家世却一心想攀附东宫高枝的恶女。
父母向来溺爱她,仔细询问了来龙去脉后便是忧思深重也不忍苛责。郭凝自知惹出了大祸,比起庄烁不知所起的敌意和杀心,庄燏当众放言属意她为东宫正妃之事才更令人头痛。也不知是不是一股急火攻心,她竟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热,惊得郭相连夜递牌子进宫去请太医。
那夜郭凝病得昏昏沉沉,朦胧间竟看到庄燏领着太医大步流星地进了内室,还未等她看清楚,便有婢女知礼地匆匆上前放下盖帘,只留她一只右手在帘外给太医诊脉。
她看不清庄燏的脸,只觉得脑子都烧成了一团浆糊,实在想不明白父亲怎会允许他进出自己的闺房。短短数日,军马场的风波已成引火烧身之势,郭相深谙为官之道,岂会不懂要与庄燏划清界限的道理?
还未等郭凝回过神,庄燏便已屏退左右,他轻撩起盖帘,俯身把手覆在她的额头上问道,“还当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怎么这就吓病了?”
她气他逾矩,重重地把头偏开,有气无力道,“你若是疯癫了,也不要来招惹宰相府,还嫌眼下不够麻烦么?你明明知道我对庄烁的心意,却偏要强加阻拦,若是为了皇位之争,我们大可以光明磊落地比试一场,各凭本事,落子无悔。”
庄燏听了她的话,竟淡淡地笑了,“病成这样竟还有力气嘴硬,真不愧是你。”
她懒得再与他浪费口舌,冷漠道,“烦请太子殿下识趣避嫌,不要再登郭府的门,也不要再妄想拦我的路。”
不想庄燏笑意更浓,像是在逗弄什么小猫小狗一般地玩味道,“呵,阿凝这是病糊涂了。”
见她不明所以,庄燏一字一句道,“自幼父皇便教导我,轻则失根,躁则失君。为人君者最忌讳的便是轻浮盲动,朝令夕改。阿凝,你也知道什么是君无戏言。”
郭凝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顿觉一阵头晕目眩,便听他道,“父皇已经下旨为你我赐婚,今夜便算我亲自登门为当日之事向你的父母赔礼,我承诺他们,今后绝不会再任你身处险境,普天之下不会再有人敢向你挥剑,你是我的正妻,是王朝未来的皇后。”
“轻则失根,躁则失君。为人君者最忌讳的便是轻浮盲动,朝令夕改”这句话为何如此似曾相识,她挣扎着起身想追问清楚,不想庄燏却召了婢女入内,他单手撑在床沿吩咐道,“太子妃的身子不容有失,每一味药都要精心侍候着,容不得半点差池。”
郭府能进内室伺候的下人们各个都是精挑细选,也算得上是见过些世面的,这几个嘴甜心细的婢女们这会儿通通被庄燏凌人的气势所震慑,大气都不敢出地埋头跪了一地。
郭凝听不得“太子妃”这个强加于她的封号,一时间又急又气,脱口而出道,“我会求父亲带我入宫面圣!我一定有办法请陛下收回成命!”
庄燏冷了笑意,轻声道,“你以为范氏钟意你,你便能嫁与庄烁?”
“阿凝”庄燏压低了声音忽地凑近她的耳边,二人的姿势瞬间暧昧非常,郭凝忌讳婢女们都在,只强撑着力气呵斥她们退下。
“你真的从未变过,景见秋也好,南宫青也罢,从来都是一叶障目的蠢。”
三世轮回,她的身份从来贵重,何曾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过?郭凝闻言一时怒极,扬手便朝他的脸上挥去,庄燏躲都不躲,径直把她的手腕反扣到床上,她无力挣扎,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竟活活憋出一阵干咳。
庄燏面无表情地看着郭凝,他还按着她的手腕,像是足够耐心地静待她平复下来。郭凝只想用力挣脱他的手,十分不耐道,“放开我!”
不想庄燏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竟用指腹无不暧昧地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玩味道,“你自然知道,贵妃钟意的是宰相府,她恨不能把郭家绑在她儿子的船上。将来庄烁的船若是沉了,整个郭家都要为他陪葬,便是这样,你依然执迷不悟,这不是蠢是什么?”
郭凝仰头直视他不露声色的眼睛,故意道,“范贵妃钟意宰相府,我便愿意双手奉上。你若执意勉强,那么天下人都会知道你庄燏的正妃不过是一具躯壳,我思慕庄烁之事定会传遍皇城!”
不想庄燏不怒反笑,“你还不知庄烁为何会对你起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