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领了差事这些女孩儿才算宫人,她们没有品级,跟着自己充人做事。
充人正八品。
早上下值回屋,紫儿梳洗后没有休息,将自己家里带来的旧棉衣拆洗。
金钟来的时候,董明紫正将拆出来的旧棉絮晾在竹竿上,一手持了木条细细拍打。
拍打出旧灰尘在晨光中飞舞,金钟撇着嘴用手在鼻子前扇,责怪道:“你还要这做什么?舍不得扔我给你几百钱买新的。”
“嫌呛你待会儿再来。”董明紫一边继续拍打,一边说到。
金钟最后扇了一下扑到面前的细灰,走远几步抱怨:“待会儿再来,你不该睡了?”
董明紫是新人,就算得了人人羡慕的差事,可在这皇宫里,还是个没根基的新人。她的充人让她后半夜当值。
阵阵细灰在金色晨光中飞舞飘扬,金钟索性取出丝帕捂在口鼻上继续抱怨。
“你那充人,还真把自己充人了,让你连着七天后半夜当值。”
紫儿一早忙碌拆棉衣、洗棉衣。浆洗衣裳是个大活,穿了半个冬天的棉衣,紫儿费了好些皂角细细捶打,又把自己分得的碎胰子擦上去搓洗。
这会儿又敲敲打打半天,脸庞仿佛染上朝阳的红色,鬓角点点汗珠。
她换了个手拿木条,甩甩手臂让有点酸痛的胳膊放松,然后手背在鬓角贴了贴,反过来手心沾了沾汗水。
明明是简单的擦汗动作,可偏偏她做的优美极了。金钟看的喜欢,侧身做成和紫儿一样的身形。学着她先用手背在颊边贴贴,然后反手用手心沾沾。
“一样擦汗,你这动作就和别人不一样,端的是美丽呀,小娘子~”金钟打趣她。
董明紫莞尔,董家百年诗书传家,礼仪举止是刻在骨子里的,偏这擦汗她做的不规范。
世家小姐平日怎么会有汗,即便盛暑也有冰山凉扇,就算不注意流下一两滴汗,也有使女取帕子擦。
她会这样擦汗还是因为严瑯。严瑯少年左性,董明紫为了让他知道民生艰难,特意带他下田干活。
让他体会“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辛苦。
可偏偏少年严瑯调皮的紧,给她提要求:“阿姐要我刈麦可以,阿姐得像那些田里小媳妇一样,给我送水递汗巾。”
那时候董明紫也是倔,为了让严瑯就犯,真的换上布质衣裙,臂挽竹篮给他送茶送饭。
大热天走在乡间小路,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董明紫额上颊边汗珠颗颗。偏偏严瑯做了三天农夫,做的兴致勃勃热火朝天。
穿着农夫汗褂,赤膊两肋也看得见,雪白皮肤发红;裤腿系在膝下,露出脚踝小腿,被麦茬戳的点点红痕。
偏他高兴的很,只要看见她挎着竹篮出现在田头,就会开心的挥舞镰刀,喊:“我在这儿~~~水呢,快渴死了~”
往事让董明紫嘴角弯起,那时候的日子真好。
金钟奇怪的看向董明紫:“紫儿你笑什么呢?”
董明紫收起回忆,嘴边笑意淡淡,是对客人的疏淡礼貌:“想起这样擦汗的由来,田里没帕子,只好正反手擦擦。”
“哦”金钟对这来历不感兴趣,又说起当值的事“嘁,还以为这差事能看见各宫主子,结果还是给奴才送!”
董明紫知道金钟为什么抱怨,因为她容貌是一班新进宫女里最出挑的。其她女孩儿贫苦在身上落下痕迹,皮肤气质都不能和金钟比。
有些有品阶的太监,就把眼光放在了她身上,调戏的拿捏的都有。
董明紫想了想,说:“宫里和大监总管,他为人公正,真有人出格你拿和大监说话,他们会收敛一二。”
金钟高兴了,过来抱着董明紫胳膊撒娇:“就知道紫儿最聪明能干,这么快就找到靠山了。”
我却不知道你为什么缠上我,虽然是有功利心,但并不讨厌。董明紫笑着拉开金钟手,放回她自己身侧,说到:“我去哪里认识和大监,不过听宫里人说。”
金钟犹自笑眯眯向往自己未来,嘴里敷衍紫儿:“我知道,和大监什么人,那可是皇城最大的总管,就是柳恋姑姑见了也要屈膝。”
猛然听到自己贴身宫女名字,董明紫心里百般滋味涌上来,思念有,担忧有,疑问也有。
当年她身故后,那封信有没有交给严瑯,严瑯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偏激暴戾?
金钟看董明紫频频走神,有些奇怪:“你怎么了,累了?”
董明紫收回神,笑笑,怀着试探的心情问她:“你见到柳恋姑姑了?”
对柳恋来说她们三年未见,但对董明紫来说,不过一个多月没见。皇宫的一切,她记忆是那么新,可眼前一切都不一样了。
董明紫掩饰般执起木条,敲打晾竹竿上的旧棉絮。
金钟嫌弃的挪远几步,拿丝帕捂鼻子:“咱们这种等级,哪能凑到柳恋姑姑面前,不过听说柳恋姑姑很为陛下饮食发愁。”
“……是吗”紫儿有一下没一下的应着,只是不知心在哪里。
金钟却没觉察,忍着细尘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而希翼的问:“你说陛下会是什么样的人?”
董明紫敲打的手凝滞,严瑯从小到大的笑容身影一一在脑海闪过。
不过只一瞬,手继续若无其事的慢慢敲打:“不知道。”细细的木条在旧棉絮上敲出‘砰、砰、砰’的声音。
敲打出的细尘又呛到金钟,她后退几步抱怨:“非得敲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等开春爹娘来看我,给他们带回去。”董明紫平声应道。
金钟嫌弃的一抽鼻子向往未来:“什么时候我能伺候到柳恋姑姑身边,就好了。”
这话让紫儿生出点兴趣:“不是伺候到和大监身边更好?”
金钟或者说金钟家人的心思很好猜,目的就是皇帝严瑯。因此董明紫不明白,金钟的目标为什么不是和顺,毕竟和顺才是贴身伺候严瑯的人。
金钟白了紫儿一眼,摇着帕子在鼻前,鄙夷道:“你不懂。”
接近和顺有什么用,伺候到柳恋身边,才好打听先皇后的生平种种。
紫儿水波不兴的在宫里安稳下来,每天给各宫低品阶女官送点心宵夜。
负责她的充人叫张金兰,不算多么公正但也不过分。第一旬是后半夜当值,第二旬是前半夜。
掌灯后一个时辰,启云宫少使要一份蛋羹,张金兰便指派了紫儿去送。
其他两个老宫女则坐在一起,淅淅索索边剥花生边说笑。大冷天谁愿意去送。更何况启云宫那一班人,仗着自己服侍宫里唯一皇子,一向瞧不起别人。
一样奴才,谁想热脸去贴冷屁股。
董明紫没有异议屈膝行礼,去后厨拿姜黄食篮装了,一路往启云宫来。
启云宫在皇城,不算奢华或者典雅的宫殿。它哪一头都称不上第一,就中规中矩一间宫室。
进宫门假山做影壁,左右厢房抄手游廊。天乌沉沉黯淡一两颗星子,细碎雪花星星飘落。
紫儿伸手接住一朵,很细小一只,落在掌心不一刻就化了,只留下一点水迹,和丝丝渗入骨的冰冷刺意。
董明紫收回手,决定从廊下绕路走,宫衣只有两身,她不想衣服受损。
只是这一走就走出无限的事。
游廊边第一间房是皇子厨房,得宠的皇子会有自己御厨份例,普通皇子则只能御膳房送。
严文澈不算得宠,严瑯两三月也未见得来看他一次,可作为宫里唯一皇子,他也配了小厨房。
紫儿提着食篮路过小厨房,听到里边淅淅索索翻动锅笼的声音,然后是小孩儿抽泣声。
抽泣声很小,很压抑,仿佛憋不住才露出一两声。
董明紫提着食篮踌躇着停下脚步。启云宫的孩子,按理只有二皇子,所以在这里偷偷哭泣的是二皇子?为什么小厨房没人?
紫儿停顿片刻,还是决定进去。虽然这事不归她管,可皇嗣是国家大事,再者……
董明紫心里叹口气,那孩子是她要严瑯生的,出生她还抱过。
推开小厨房房门,灶台前一个小不点,惊慌瞪大眼睛看过来:“你是谁?本宫不是皇子。”
一个和喻儿差不多大的小萝卜头,一个比喻儿胖不了多少的小孩儿。
董明紫有些惊异,她当然一眼认出二皇子,虽然长了三岁,但大体模样还在。
她惊异是因为宫里还能饿着孩子,这孩子怎么也这么瘦?而且为什么贵重的皇子,一个人满脸泪在小厨房偷偷哭?
“奴婢给二皇子请安。”董明紫没有理小孩儿傻话,按着宫规行礼。
小孩儿满是泪水的脸上,带着不安越发丧气:“都说本宫不是皇子了。”
不是皇子敢自称‘本宫’董明紫为小孩儿的话莞尔,试探问他:“殿下是不是饿了?”
二皇子抽抽鼻子,闻到空气中食物的香味,被泪水冲刷的眼睛一点点亮了:“是廖姑姑让你给我送膳?”
董明紫看看自己手边食篮,摇头:“不是,奴婢是给刘少使送夜宵。”
“哦”小孩儿立刻失了精神,恹恹应了一句垂头丧气,垂下的睫毛还挂着泪珠。
皇子需要饿饭?董明紫斟酌的问:“廖姑姑不给殿下进膳?”
严文澈吸吸鼻子,眼眶湿了委屈巴巴:“廖姑姑是为本宫好。”
“嗯?”紫儿鼻音问了一句,这一声像极了她做皇后时,对事情不满的样子。
也许严文澈潜意识里还留着模糊印象,没有防备说出来:“廖姑姑说父皇因为忧国而厌食,作为儿子我也应当向父皇学习。”
什么乱七八糟的,紫儿不悦。让这么小的孩子饿肚子,只是为了争宠。
可是这气不能撒在孩子身上,看着孩子一眼一眼瞟自己手边食篮,董明紫想了想笑着安慰。
“奴婢去把这个送给刘少使,二殿下在这里等奴婢,一会儿奴婢回来,做比这个更好吃的蛋羹好不好?”
小孩儿眼睛亮了,像是一颗萎靡的小草浇上水,精神眼见抖擞起来:“真的吗?”
董明紫笑:“真的。”
“那本宫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哦。”小孩儿殷殷切切依依不舍。
“嗯”
董明紫心想,自己蛋羹蒸的再好,也不会有御厨蒸的好。不过严瑯小时候喜欢蛋羹里点芫荽,大概父子天性严文澈也喜欢呢。
交了差事,紫儿避过人再次来到小厨房,小孩儿正趴在门缝眼巴巴等她回来。
小孩儿正在长身体,饿起来比大人还难受。董明紫没有耽误,洗手烧火很快做出一碗蛋羹。
没有御厨做的细嫩,但是嫩黄色点缀新绿,再撒一点香油,看起来鲜香诱人,味道也添了芫荽香味。
皇子自有皇子尊严,怎么也犯不着偷吃,董明紫将他送回卧房。
卧房里竟然没一个人伺候,董明紫垂眸掩去情绪,给小孩儿洗了手送到桌前坐好,自己悄悄从后门离开。
严文澈看着董明紫离开的方向,定定看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面前蛋羹,舀了一勺到嘴里,真香,又是一勺,再一勺“啊呜”。
殿外忽然传来太监唱声:“陛下驾到。”
许久不来启云宫的皇帝,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