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喻儿这两天被托付给村里人,董家人既然回来了,喻儿也被立刻接回来。
小孩儿见到姐姐‘哇’一声哭着扑上来:“大姐,大姐喻儿错了。”
董明紫伸出瘦弱的胳膊揽住弟弟:“喻儿哪里错了,是姐姐错了。”
这话只是安慰孩子,重来一回董明紫还是会背着董家夫妻上京,因为当时她只有这一个选择。
绿娘把一双儿女抱进怀里,也是后怕不已:“以后你们都要乖点,爹娘不图什么,只要一家人安安稳稳在一起就行。”
“嗯”董明紫应道。
娘儿仨在屋里抱作一团,董其成已经在外边烧起热炕,冷清的屋里慢慢有了温暖。
绿娘放开两个孩子,抹掉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的泪珠笑道:“太子税那会儿,被褥典当了一百多文,交完税还有富余,咱们今天吃顿好的,一家人都休养休养。”
意思是这几天他们不出去挖药材,董明紫看着母亲枯败没有水分的肤色,点头:“好好修养两天,钱总能挣来。”
喻儿眼睛亮了,黄黄的小脸露出开心笑容:“太好了,可以天天和爹娘在一起。”
这孩子几乎是跟紫儿长大的,爹娘每日辛辛苦苦劳作哪有时间管他。这会儿知道爹娘几日都要在家,喻儿高兴的小脸泛红拍手直叫:“太好了,太好了。”
紫儿笑着摸摸弟弟的头,董其成一边拍灰一边从外边进来,笑问:“什么事,喻儿这么高兴。”
喻儿开心的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爹娘要陪喻儿,喻儿开心。”
董其成停滞一下,心里慢慢浮出涩意,不过他很快笑开来揉揉小儿子的头:“爹娘这几天都在家里陪着你们姐弟,咱们家吃食够好几天的。”
绿娘走过来帮着丈夫拍灰,顺道瞥了一眼他的脸,疑问:“你脸怎么这么红?”
董明紫听到也跟着抬眼去看,发现父亲颧骨确实泛红。
董其成不在意道:“刚才烧炕被火燎的。”
绿娘放下心:“这几天你也累了,陪孩子们上炕歇会儿,我去做饭。”
董其成跟上:“我给你烧火。”
绿娘心疼丈夫把他往回推:“这几天你都没合眼,今天又拉着紫儿从京城走回来,不累?”
董其成抬起干裂肿烂的粗手,小心握住妻子手注意不碰到她冻疮裂口,憨厚笑:“你不也一样,我没事。”
绿娘张了张嘴想说哪里一样?这几天董其成忧虑的几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而她歹还天天吃一口,晚上还曾伏在丈夫背上眯一会儿。
由丈夫并不宽厚的肩膀,背着她赶夜路找女儿。
绿娘心疼丈夫的很,抬手掠掠他鬓边凌乱的头发:“你歇着我一个人能行。”
喻儿是个懂事的孩子,看到这情形小小身子挤过来:“爹,我去给娘烧火。”
董明紫摸了摸牛衣下麦秸温度,转头对家人说:“爹,让喻儿去吧。咱们养好精神好接替娘,让她歇几天。”
董其成心疼不舍的看了妻子几眼,最后由着妻子推他上炕。因为女儿说的是最好的办法,他不能倒下,他倒下了留下一家人怎么过日子。
这次绿娘下了狠心,鸡汤面里还打了蛋花。老母鸡和面都是在村里临时买的。
老母鸡细细炖在后锅,留着日后慢慢进补。吊出的黄花花鸡油,绿娘狠狠心用勺子撇了两勺放进汤面锅。
他们家人这几日亏损的厉害,再不补补绿娘怕家里人撑不住。
细白的面还有鸡肉鲜香,油汪汪吃的喻儿笑眯了眼:“真好吃!”
董明紫还好点,一来她不馋,二来这两日她在汪家吃的还好,虽然不及这精细也是粮菜掺半。
紫儿将自己碗里的鸡肉分给弟弟,面片拨给父亲,汤分给母亲:“饿狠了不要吃太饱,七分就够了。”
董其成要将碗里面拨回去给闺女:“那你也不能饿着自己。”
紫儿拦住:“我这两天在汪家吃的还好,再说又没干活留着油汤喝就好了,反倒是爹和娘许久不见荤腥,不要吃太多。”
绿娘喝了一口汤,笑:“这些日子比之前好许多,小鱼麻雀吃过好几顿不怕这个。”
董明紫喝了一口油润润的汤,笑了笑没说话,他们家这些日子确实比之前吃得好。
只是单家发生了意外,才让家里亏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紫儿想,只要人养好了再艰难的日子她也能过起来,可谁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些事呢?
第二天因为不用去野地里挖草药,一家人敞开睡,直到日到中午才醒来。
那还是因为董明紫做好中午饭,喊他们起来,几顿好饭一夜好眠,紫儿身体恢复很多。
“她爹,紫儿喊吃饭呢。”绿娘睡眼朦胧推推身旁丈夫。
“嗯……”紫儿爹模模糊糊应了“还困,你们先吃我再睡会儿。”
绿娘睁开眼看看窗外日光:“还睡什么,都快晌午了。”
“再睡会儿没事。”董其成依旧困得模糊,没人发现他两颧烧的火红,其他地方却是渗白色。
绿娘推开自己身上的牛衣,这东西说的再好也不及棉被暖和。后半夜炕火灭了,这东西冷飕飕缝隙间净钻凉气。
绿娘拍拍自己身上凉意,问丈夫:“昨晚那件旧棉衣盖在紫儿身上了吧”
“盖了”董其成烧的迷迷糊糊,却以为自己只是没睡够“还把喻儿塞到她姐姐身边。”
“嗯”绿娘应了一句下炕,梳好头发才走回来“她爹,快醒……”
第二个醒字没出来,绿娘惊恐叫出声:“她爹!她爹你怎么了!”
董明紫听到爹娘屋里声音,手里饭勺啪掉到锅里,溅起热粥在手上。
尖刺的烧痛直击脑门,董明紫晕了晕定下神,抹掉手上的粥粒往父母屋里去。
屋里绿娘已经慌得抱着丈夫哭成一团,紫儿走过去量了量额头试试鼻息。
冷静到:“得请大夫。”
绿娘抱着丈夫,惶恐无依四下转头,目光无处着落嘴里不停说:“得请大夫,得请大夫。”
吓呆了,董明紫闭上眼,轻轻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字句清晰道:“我看了家里存粮,大约钱都花光了。”
绿娘不知听到什么,眼泪就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丈夫脸上:“花光了,全花光了一点没有。”
董其成模糊之间感觉到妻子哭了,一边缓缓抬手想替妻子擦泪,一边含含糊糊安慰:“没事,绿儿不怕,万事有我呢。”
绿儿?是父亲对母亲的昵称吗,已经烧到感觉不出她的存在。董明紫握住父亲的手,把它放在母亲脸上,替母亲擦去泪水,她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安排:
“可以去找那个游方郎中,咱们承诺来年药材一律七折给他,求他施药给爹治病。”
这是个办法!绿娘眼睛亮了。七折不行就五折,总归只要治好丈夫钱财算什么!
游方郎中来了,把完脉摇头:“这是常年劳累亏空,加上最近惊恐疲累,把人虚耗空了。”
“那该怎么治,大夫您给个药方。”绿娘眼里含泪,希翼的看着游方郎中。
游方郎中收拾好脉枕药箱,起身:“留了药方你也买不起药,没有四五两银子你拿什么养。”
大夫摇摇头:“七折药材抵账的事算了吧,风险太大。”
稻草没救命,反倒给了绿娘一击,她疯了一样拽住大夫衣袖,哭喊着求人救命。
可是有什么用呢,这世道谁又能顾得了谁。大夫若是心软,饿死的就是他一家老小。
紫儿扶着痛哭流涕的母亲:“会有办法的,单家不就想到办法了。”
绿娘惊醒:“对,咱们还有两亩地!”
董明紫心里难过,那是她算计好准备种药材的,不过眼下什么也没有父亲重要。
“嗯,”董明紫应了一声,燕无纠的身影在她脑海里闪过。最终她按下心思,家现在这个样,由不得她再去一次京城。
心思转了一圈,董明紫肯定点头:“咱们还能卖地,只要人在什么都不怕。”
“对,不怕,不怕”绿娘点头,泪珠在空中撒过。
董家卖了地,可噩耗却不打算放过这个贫病交加的农家。不过两日董其成还没见起色,喻儿病倒了。
其实很正常,这孩子自小没吃过饱饭,身子本就虚。这些日子先是被廖家吓,又为姐姐失踪惊魂,接着父亲病家里卖田。
穷人家的孩子什么不懂,他只怪自己还要吃饭!
一个家男人病了,孩子也病了。绿娘反倒不哭了,只是身上的精气神儿全被抽空了。没有魂魄一样瘫坐在炕上,左边躺的是丈夫,右边躺的是儿子。
董明紫背着光站在屋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幕许久许久。
黯淡剥落的土墙,炕上麦秸牛衣,其间贫苦的妇人,生病的男人孩子。
她看了许久许久,这贫弱到绝境的是她家人。
“娘……”紫儿动了动嘴唇,许久没有说话的双唇粘在一起,张开嘴时拉开白白的薄皮。
绿娘晃悠悠抬起眼,无神的看向女儿。
“我……”想起爹娘三番五次不许她进宫,董明紫垂眸苦笑。原来早在她没来的时候,就必然要入宫,要去阿瑯生活的地方。
原来那个紫儿,在她没来的时候就背着父母报名了。这样也好,她要进宫去问问阿瑯,问他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让天下百姓这么辛苦。
身为人君他配吗?
董明紫抬起头,黑白清晰的眼睛看向母亲:“镇上太监说后日要启程入宫,让我们和家人道别。”
董明紫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慢慢走到炕边放下:“这是十两银子,给喻儿请大夫。”
绿娘神思空空,呆呆看着炕边白花花银子,半晌忽然仰头向天放声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穿破屋顶直透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