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莲（4）
回首前尘的时候，惊蛰也曾无数次去过长阳山悬崖峭壁。
那里常年积了厚厚的雪，靴子上都会染上雪泥，朝霞会在白日里灿烂升起。他握着对方的手，与他挥剑，与他朝朝暮暮。
也是在那里亲手将他推下了万丈深渊。
那是大雪落不到地面，就会在半空中消融的险峻悬崖。
“仙上？”
满席皆静，因为仙上突然的举动，众人都停下了话头，惊疑不定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视线落处，是个刚化形的小妖，看不出原形，泼白的面容上染了少许血色，眼眸漆黑唇色极淡。
乌黑的头发松松落在玄黑的锦衣上，他眉睫沉沉，腰间别着一柄北海道士们多匀出来的剑。
见仙尊神色不对，司命星君心中微凛，挂着笑意拦在了前面，压低声音：“不过是只小妖，大抵来凑个热闹，打扰不了你与南山的事，我已经找出了镇子上阴邪之气的源头，与他并无……”
惊蛰置若罔闻，疾步走了过去。
北海的道士们又惊又喜地站起身，热络地上前想要搭话。而对面南山道士们尚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也不敢坐下，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得干净。
只见仙上停在了落座在北海道士们中间的小妖面前。慕青岚疑惑地看了看对方，随后不动声色地向司命星君看去，眼底有莲花天青的印子惊慌显现。像是在求救。
司命犹豫了一下，再次跟了上来。若是平时他懒得多管仙尊是要除妖卫道还是一时兴起，但这时候却不行。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怪罢了，”司命说道：“杀了也费事，不如我把他带出去。”
惊蛰冷漠地看向他，他仍旧微微笑着，但没有像往常一样退开，只是问了句：“如何，仙上？”
刚化形的小妖都有些赤子之心，对六界争端知之甚少，难免会有精怪帮了人被抓去煲汤，树精想要报恩被砍了烧火……司命见过许多次妖魔被剖心取出灵丹，蒙上血污。凡间道士们虽然与妖界约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但杜绝不了暗地里的捕杀。
他一贯置之不理，从不主动招惹因果，妖王当年伏死时求情到了天庭，亦无动于衷，何况是一个小妖怪……
此时，对方望着他，沉沉眼睫上落满了少年人活泼的生气，微微蹙眉，似乎在为他担忧。
司命星君心中微动，立刻就要走过去将人带出去。
下一刻，自方才开始就沉默着的仙尊骤然出手，司命转瞬就被掀开了十几米远。
原本还围在周围的北海道士们都惊慌地跑远了些，酒馆里霎时一片骚乱，少年虽然坐在原地，但是眼底已经慌张显出一两丝青蓝色泽。
草木成灵便与天地同生，修为高深者能够察觉到他们剧烈的情绪波动。
惊蛰觉察到了。
司命也从裂了一地的墙壁碎石里爬起身，顾不得脸上擦伤，嘶了口气就接着赶往这边。
“上仙！”
他在说，
——别杀我。
惊蛰垂眼看了慕青岚一会儿，那张熟悉的面容露出惊愕和畏惧，而非记忆中的信赖倾慕。他闭了闭眼睛，袖子下面手指已经死死攥紧，道心深处再次有了不稳定的铮鸣。
听到司命星君那一声，慕青岚已经懵了。他虽然猜测自己可能认错了人，只是不愿意相信……第一世描述里外冷内热兼济天下的佛门弟子，怎么会变成喜怒无常的邪道男主？这两个世界，其实都已经完全崩了吧。
好半晌，惊蛰才睁开眼睛，缓开咬紧的牙关，笑着出声：“这就是我今日要收的弟子。”
众人哗然不已。
【第一世你们不是师徒啊！】系统发出哀鸣。
慕青岚只得垂死挣扎：“等等！我，我不修仙！”
原本已经露出艳羡神色的众人都错愕起来。尤其是北海一脉小道士，焦急道：“这可是天大的机遇！”
其他人却顾不得刚才仙尊倏地发怒，纷纷凑了上来，正想说这小妖怪不答应，他们还是一百个愿意的。
仙尊沉吟半顷，却抬起眼温和开口：“倒也无妨，妖族修炼之术，我亦略有涉猎。”
想到少年之前一直若有若无向司命星君求助，他补了一句：“司命虽然于旁门左道上有些慧根，但不精通此道，并不能教你什么。”
“上仙精通？”
惊蛰微微笑了笑。
北海众人：“……”
之前妖族孔雀一脉来濯瀛国，上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而南山的人都目光隐晦看向之前那个中年道士。先前如果说只是找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妖麻烦，现在此人得罪的是上仙弟子……可就另当别论了。即使是南山道统，对他也不会再倾注修炼资源。
中年道士出身南山世家，一向眼高于顶，此时尚未反应过来自己接下来的处境，不快地看着那边动静，一边回头瞪视其他人：“看什么？”
已经到了惊蛰青岚近旁的司命星君没有料到这个展开，看了看慕青岚，又看看惊蛰仙尊，有些瞠目结舌：“你们这是……”
惊蛰还处于重逢的喜悦中，并未再度出手，俊美眉眼静静俯着，等待对方回应。
许多年前，他在天庭七十二生灭窟中闭关忘情，收下的弟子们从未受过他一日教导。那些飞升上来不久的人自选师门，基本没几个会选择他这样不称职的神仙。
“但我才刚修炼有成，怕是不能……”慕青岚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借口。
惊蛰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可以等你化形后第一次应感期过去。不急于一时。”
慕青岚：“……”再找理由就太明显了……
他艰难点头。
男主真是“好为人师”啊，好师父，好师父。
然而，还没等众人离开酒馆，一股腥臭味涌了进来，紧接着酒馆的门窗骤然全部紧紧闭了起来。
转瞬之间已经天昏地暗。
惊蛰冷眼寻出暗处的猫腻，正要拔剑，却看见少年跑向了司命星君那边，手上便是一顿，下一瞬剑光猛然凌厉出鞘，狠狠斩向酒馆东南方向。
慕青岚已经从系统那里得到了此处魔物的具体消息，边跑边对着司命比划，“镜子！”
身为一个专职算命的神仙，司命星君身上肯定带了镜子。那魔物的弱点，只要被镜子一照，就会现行！
司命在酒馆里四面道法剑光狂风中压根看不清也听不清慕青岚在说什么，只得跟着走近：“你说什么？”
慕青岚已经在他腰间看到了一方铜镜悬挂，眼疾手快地解了下来，转身就走。司命一下子没拦住他，连忙喊道：“那是十方镜！不能乱用啊！”
但司命的声音在斗法声中，也变得模糊不清。
慕青岚本想直接带着镜子交给惊蛰，却看到酒馆小二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斗法无眼，小二一条腿已经被剑锋划伤。他快步走上前，用灵力在桌子上方加了道屏障，听到一声微弱的“多谢”。
另一头，惊蛰已经掀开酒馆之下的伪装，看到了此处妖魔布下的极恶阵法，眉头紧蹙，入阵捉妖，步步深入阵中。
“上仙。”
惊蛰顿住脚步。
那是……慕青岚的声音。
但是此地是魔物阵中，必然夹杂着万千幻境，很可能是障眼法的诱惑。
何况他现在应该还在司命那里。
惊蛰继续往前走。身后的脚步声追了上来，疑惑开口：“……师尊？”
冷漠如神祇的仙人定在了原地。
闭关在七十二生灭窟中，他始终不能忘却在濯瀛国的最后一日。长阳山深不见底的悬崖，日光下向他伸出张开的少年人手心。
每回险胜归来，少年侧头坐在冰糖葫芦老叟旁边向他一笑，脸上血都还没擦净，已经信赖又骄傲地说起战场上的英姿。
看起来唬不住人的少年将军，要戴上狰狞的虎头面具才能震慑一方，脱下面具那一刻风神秀彻，唯独他能看到少年经过鲜血洗礼，一丝未泯的天真。
惊蛰困在那一世。
所以在阎罗十殿，一看到少年戴着虎头面具奔跑在前面的幻影，即使知道是幻影，他依然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抛下了责任和所有的弟子。
他应当谢罪。
被带回天庭时，惊蛰并未为自己作任何辩驳，像一潭死水般等着审判。但是审判没有到来。
那一日阎罗十殿之中，所有人都看到了“仙尊”踏入，使用的正是仙尊独有的剑法和道术，被万箭穿心在那一刻。
他们以为“仙尊”永远留在了那里，但是仙尊回到了天庭。
……
回想前尘，惊蛰攥紧了手中剑。
又要又一次沉溺在幻象里害死所有人？又一次让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弟子替他担下？还要重蹈覆辙到什么时候？
顷刻间，他眼中杀机毕露，转回过了身。
身后，是一只丑陋的幻象妖魔尾随着，用少年的声音困惑地一遍遍喊他。
正如在瘴气谷中无数个日日夜夜。
——可以教我剑法吗？
——凡人学不了它。
——你们那里还有没有人叫芒种，或者白露？
……
少年在星光下布满瘴气的山谷里寻找他，越过了山谷里猎人布下的陷阱，手臂被树枝划出伤口。
——惊蛰。
慕青岚费力认了半天方向，终于在满是尘霭的阵法里找到了主角的方位，先听到的却是凄厉的哀鸣。
这个声音……
【你觉得像谁？】慕青岚谨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