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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画里意,倩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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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屋,云梦就像只怕冷的猫,不等他发话,就快步凑近炭火炉,径直取暖。

    顾行之心头发笑,忍住不说,给她拿了个熏香手炉捧着。

    半晌,云梦暖和过来,浅笑盈盈道谢。似乎终于想起此番来的正事,解开大氅,取出随身的长条包袱,抽出系绳,捧来一卷丝绢,低声道:“顾抚台,你不许笑。”

    顾行之诧异陆学士到底托她带来什么画,竟会令人发笑。

    展开丝绢,原来是云梦立于梅树侧的小像,似是夏初,绣衫笑靥。

    顾行之善画,心下品评:虽有几分形似,但画工不甚精妙,自己将来可给她画一幅更好的。

    他竟不知不觉,想起了未来可以给云梦作画的事。

    云梦原先惟恐顾行之取笑画上的自己不够美,忐忑了一路。自他展开画,就惴惴不安偷瞟他的表情。

    此时,见他凝神细思,没有轻佻取笑的意思,云梦方才放心,解释道:“这是我们学士去年请画工给我绘的,他说从此把这画赠你惠存。”

    云梦似乎鹦鹉学舌,不解其中深意。

    顾行之却顿时了然。

    ……

    昨日在陆学士府中,待她离去回后院,陆学士款款对他道:“顾抚台,你至今未曾娶亲,此去云中,战乱频繁,不比寻常。云儿自小在我府中长大,原是好人家的姑娘。虽无父母——话说回来,若有父母,也没人舍得让姑娘远赴千里去朔北。你没有妻室,让她跟着你,能为你生个子嗣也好,令尊令堂也无忧了。”

    顾行之明白,这位同乡学士善使阳谋,淡淡几句推心置腹,让人拒绝不得,就这样把在他身边安插耳目的事定下了。

    虽然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边臣拥兵,非同小可,身边有朝廷重臣布下的耳目,并不为怪,或为奴仆,或为姬妾。往往双方心照不宣,不捅破窗户纸,以示互相信任之意。

    然而,这陆学士机关算尽,初登枢府,没有多少可用、可信的人,千不该万不该,连这孤苦伶仃的少女都摆布起来为棋子!

    顾行之想起来,霎时对飘零无依、寄人篱下的云梦,有了十分怜悯。

    ……

    陆学士昨日,对他说完这段貌似体贴至极的话,压低声音道,“况且,云儿不小了,这般好品貌,身世却高不成低不就,谈婚论嫁也难,平白误了终身。整日在我府中住着,我夫人又多心。跟着你,她有个归宿,我府上也得个清净。”

    这话说得周到至极,似乎收下云梦是大善事,帮了她,也帮了陆学士。

    顾行之如若拒绝,就是耽误她青春未嫁,害陆学士家宅不宁的大罪人。说得滴水不漏,愈发堵住了顾行之最后一丝退路。

    顾行之心头愤然,却不得不面带感激道谢——陆学士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推辞无益,徒伤和气。

    但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对这强加的,身世迷离的,监视刺探他的少女,自然没法毫无芥蒂地接纳。

    ……

    顾行之思绪回到眼前。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不容回转。想来陆学士怕他还有托辞,故而差遣云梦送来自己的小像,这是把人交付给他的意思。

    他若再迟疑,就是不识好歹了。

    炉火噼啪,雪落无声。

    赏完画,两人一时相对无语,场面着实尴尬。

    幸而顾行之善于谈笑,找话题笑问她:“你怎么怕我取笑这画?”

    她腼腆握手道:“我怕你说,画上的人儿比我好看。”

    竟然如此,他哑然失笑,道:“其实这画平平,画里的人儿远不如你好看。”

    她的脸颊越发泛起红晕。

    顾行之忽而想到:这原是品评画工,在不谙世事的少女听来,却像轻浮浪子之言。忙敛容补救道:“云姑娘,我也会画几笔,你若愿意,下回我为你画一幅小像,保准比这好。”

    她“嗯”了声。

    顾行之心知她见自己害羞,就拣些天南海北轻松事来说,妙语解颐。

    云梦先掩嘴而笑,没多久,就忘了矜持,朗声大笑,和他谈诗论文。

    ……

    半个时辰不到,云梦披上红色大氅,踏雪离去。

    他觉得天地骤然冷清。

    适才,和她谈笑时,他几次想起陆学士话里话外的意思。想来她此番造访,陆学士也嘱咐过她,她是不会拒绝自己的……

    眼前明艳照人含娇带怯的少女,昨日当着学士的面放肆拥她在怀的温柔香软,今天从雪地马车走下呵手取暖的楚楚可怜,炉火边想端着却忍不住的银铃般盈盈巧笑……

    他心里几次忍不住,想拉过她的小手,问她还冷不冷,继续揽她在怀里,轻轻亲她的脸颊,听她嗔怪自己恣意妄为,再散开她乌黑的发辫,抱起她,绣被温暖,即使罗衣轻薄也不会着凉。

    她这般不自知的娇媚可人,学士府重门深院,一介孤女,她或许早和陆学士暗通款曲,细雨敲花,柔风过柳,于此事并不会陌生慌乱。故而非但不好谈婚论嫁,连陆学士的夫人也容不得她。

    想起这,顾行之有点怅然,为她,也为自己。

    她寄人篱下,而自己浮沉州郡,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结交辅臣,假意周旋,虚负凌云之才,一样身不由己。

    他功名未成,她韶华虚掷。

    顾行之陡然生起同病相怜的悲悯,心里大为烦躁,想做了断,又不知从何了断,只得将随身佩带的一柄小剑拔出看。

    他昔年为江南邑令,在姑苏偶得此剑,爱不释手。

    顾行之默想:“我自然不喜她,也不是贪恋容色。只是陆学士非要我收留她……她又实是可怜”

    又想:“这倒也无妨。下回我就问她,她若真不想留在学士府,想随我去云中城,我就带上她启程,只始终对她以礼相待,不即不离。”

    ……

    他正对剑胡思乱想,传来轻轻叩门声。

    他疑惑,起身开门,立在门外的竟又是她,水茫茫的眼睛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暗自惊喜:“云姑娘,你怎回来了,可是忘了甚么东西?”

    “顾抚台”,她容色不似刚才那般欢悦,有几分恍惚迷离,咬了咬下唇,低垂睫毛,“学士让我做的事,我还未做,可不能回去。”

    “却是何事?”顾行之温言问,“天色尚早,如果事不繁难,你便做完再回去,也不迟。如晚了,我就送你回去。”

    她似是用尽平生力气,气若游丝:“我出门前,学士说,从此往后,我就是你的人。让我留下来侍奉你。送我来的马车已先走了,明日再来接我……今天,我回不去了。”

    她来之前,就知道陆学士的意思。今夜会在这客栈,跟昨天才见面的顾行之度过。

    她已经在马车里思量了千百遍。与顾行之谈笑间,却始终挣扎说不出口。

    方才,她横下心和顾行之告辞,冒着回去面对疾风骤雨的心情,步出客栈,马车却已无影无踪。

    她明白了,陆学士未给她退路。

    她在梅树下徘徊,十几年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日子,早就让她懂得了人在屋檐下,诸事须往好处想。

    她又劝解自己一遍——

    陆学士不要她,顾行之也是好的。跟了陆学士,不过几天的新鲜欢好,陆学士已有夫人,紧跟着,是深宅大院日复一日蚀骨的折磨。

    陆离是内阁学士,以后,还会有数不清的美貌娇俏的女子来到他身边。

    不若跟着顾行之,去遥远的云中城,山高水阔。

    ……

    听学士说,顾行之文武兼备,未有妻室。这两回见面,他对自己也算体贴温存,如真像陆学士说的那样,自己能为他生个子嗣,或许是上天垂怜她的一条生路。

    即便他以后娶正室,自己甘愿为妾,也跟他有数年情分在。

    她鼓起勇气,返回,叩响了顾行之的门。

    ……

    睡梦里,她梦见了年少时,和陆离的往事。

    那时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在京城寻常巷陌,过着安好的日子。

    她是流离失所却觅到温暖的孤女,他是意气舒朗青衫带水的翰林郎。那时陆家的宅子很小,仅容旋马,编修只是正七品,远不是现今学士府门第森严。

    那时,夕阳西下,群燕飞起的时候,她坐在外宅与内宅分界垂花门的门槛上,纤手把墨云般的长发散下,缓缓编成两条浓密的发辫,打发着时间,等熟悉的马蹄在大门前响起。

    她便飞身迎去,故作不经意娇嗔道:“你可回来了,我读书又有不明白的地方,想了一天没明白,反倒头疼起来了,待会要问你。”

    陆离就笑意入鬓地应着,在燕子呢喃里和她说些闲话,身上披着夕阳的金光。

    她心头欢喜,觉得脸颊发烫,想是红艳艳的,他要看出来了。只恨茉莉粉又敷得不够多,否则倒可盖住。

    笑起来,又恐眉毛画得不似远山。

    罢了,茉莉粉,螺子黛,都是好物件,就编修几两银子那点微薄俸禄,陆离竟舍得大方花钱给她样样买来,可她也不舍得多用。

    她也暗笑自个,只是他家客人,豆蔻年华,怎么小小年纪倒有了主人娘子的心思,替他精打细算起来?编修的俸禄再微薄,也是翰林清贵,况他又得阁臣器重,正是前程无量,他又哪会真缺这几个钱?

    “看,今个晚霞真好,映得我脸都红了。”云梦怕他问起,欲盖弥彰先解释起来。

    陆离只是微微而笑,不置一词。

    ……

    夜深忽梦少年事。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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