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心险,坠罗网
王总督唤来僚属,移文一封,请顾行之即日启程,去威远卫整饬边备。
威远卫地处云中最西,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是邻国秋天从西路进攻必窥之路。
王总督这一请求,师出有名。
威远卫距巡抚衙门三百里,一来一回,加上边务,至少需要十余天。
王总督心想,待到顾行之启程一天,离开镇城,自己就派人护送那个姑娘回京城。
巡抚衙署去威远卫是西行,云中去京城是东去,路线截然不同,顾行之不可能探知。
等到顾行之回巡抚衙门,早就流水落花春去也。
到时,顾行之必会责难自己,自己就故作无奈,出示陆学士的亲笔信,表明是陆学士授意。
顾行之年轻气盛,所爱被夺,定然难忍奇耻大辱,当场语出怨怼。
到时,王总督自有耳目,报知京城的陆学士,趁机挑拨两人反目。
王总督不觉拈须微笑,一切尽在掌握。
……
顾行之从城头回到巡抚衙门,下了马。
适才在城头,忽然接到王总督参将送来的文书,请他即日启程去威远卫巡边。
他知道威远卫路远迢迢。公务在身,义不容辞。
他对佐贰官交代城中诸事,回巡抚衙门提三十精悍骑兵,吩咐大家整备行囊,安顿家小,一炷香后出发。
做完这些事,他迟疑片刻,还是不由自主,朝衙署后院走去。
这一去十余日,还是和她说声为好。衙署人来人往,俊秀年轻人也有几个,免得她不知自己心迹,趁自己不在,跟了别人。
顾行之一身戎服,铠甲鲜明地去见她。
她头回见顾行之这样装束,本就姿岸英伟,又多几分凌冽之气。于是眸子黑漆漆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倒有些不自在。
顾行之坐在她身边,告诉她,自己这是要去威远卫巡边,十余日后返回,没别的事。
他让她安心在衙署住着,想吃什么,尽管让人去买。快五月仲夏了,想做几身清爽衣服,也尽管让裁缝来做。虽俸禄微薄,但他家境殷实,不缺这些银钱。
她见他临行前这样牵挂自己,事无巨细,心里欢喜,微笑点头说好。
顾行之又道:“等我回来,我就跟你……”,却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她挑眉莞尔,故意问道:“等你回来,就跟我怎样?”
顾行之想了想:“等我回来,我就跟你再去爬山,云中城的采凉山、昊天山、恒山、桃花山……你想去哪座就带你去哪座。”
她扑哧一笑,伸出双臂揽住他温热的脖子,扬起下巴凑到他耳边,絮絮私语:“好,我等抚台大人回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
顾行之亲率三十骑,随自己出高山所,过云川卫,行平川大漠,赴往威远卫。
日暮平原风过处,菜花香杂豆花香。
在他家乡的洞庭湖畔,油菜花春天就开了。而由南至北,云中寒冷,到这仲夏时节,边墙敌台下的油菜花次第绽放,黄云一片。
顾行之骑马经过河谷,看到油菜花开得正好,想起巡抚衙署的少女,想起此去威远卫,还有十天半月就是归期,油菜花还未凋谢,回去路上就采撷几束带给她。
……
顾行之离了云中城只一天,云梦在衙署已是百无聊赖,什么都无精打采。
昨日,顾行之甲胄在身,行程催人。她让他带自己一起去。
他似乎真的动心,说可惜她不会骑马。堂堂巡抚,四品大员,当着部属,又是公务在身,若还像在京城带她游香山时,共乘一骑,不成体统。传到巡按御史耳里,怕是要参他一本。
云梦本就是开玩笑,知道兹事体大,当然不会纠缠,只由他缱绻片刻,匆匆上路。
……
此时,她却颇为后悔,想趁这时间学骑马。等到顾行之十天半月后回来,她就骑马在城门下迎他,令他吃一惊,然后结伴而归。
突发奇想,她按捺不住,出了屋门,走到衙署东路的马厩旁,探身往里看,有几匹高矮不一的马在内。
四月初,抚台大人牵马带着这个远道而来的姑娘回到衙署,每天嘘寒问暖,衙署众人虽然不明她的来历,却都知道抚台大人待她非同一般。
马夫也认得她,殷勤问:“姑娘,可是来看马的?”
云梦笑答:“正是”,心里思量如何让他牵过一匹马与自己。
不成想,云中城地处边塞,女儿家多半会骑马。马夫是土生土长的云中人,不知道她来自京城,没有学过,以为她要骑马,立刻牵来一匹矮马,把缰绳递到她手前,告诉她出了衙署后门,便是大片空旷平坦地。
云梦不想如此顺利,压住欢欣,佯作镇定,谢过马夫,牵着马走出后门。
可惜一时半会,哪里找到人教自己。她见这马颇为温顺,想来无妨,就大胆学着顾行之平日的样子,翻身上马,坐于鞍上,脚踩马镫,收紧缰绳。马先是慢走了几步,就小步奔跑起来。
马在平原上越跑越快,大团白云从身边流过,耳旁风声呼呼,离衙署越来越远。
风景越来越陌生,眼看就要入山中。
云梦有些慌乱,想让马掉头回衙署,却不知道怎么办。大着胆子猛拉左缰,马忽然好像受了惊吓,一跃而起。
她没踩稳马镫,一脚踏空,险些摔下马去。还好稳住了身子,右脚踝却一阵疼。
云梦心知受伤,此刻却不是懊悔的时候,马跃起后停步不前。她深吸几口气,强忍住痛,重新踏稳,调整力度重新拉了几下缰绳,终于如愿让马掉过头,回身朝衙署跑去。
马进了衙署后门,驮着她,熟稔地慢步踱向马厩。她此刻悬着的心放下,感到脚踝疼痛钻心。
马夫见她脸色不对,一问是脚踝受伤了,惴惴不安,把她扶下马,生怕顾抚台回来责怪自己。
云梦安慰道:“我只说是我走路滑倒,不必惊动旁人。衙署哪里可有跌打损伤膏?”
跌打损伤膏是马夫常备的,马夫缓了口气,回身取出给她,又嘱咐自己媳妇搀扶她送回后院屋里歇下。
回到屋里,云梦愈发觉得脚踝刺痛难忍,挽起裙角低头看,有些淤血,已经开始肿起。但也无妨,似乎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
她抹起药膏,叹口气躺在榻上歇着,怕是要好几日不能行走自如。
先前,顾行之说要给她寻个丫鬟,她觉得她诸事可以自理,身边有了旁人,反倒碍着她和顾行之嬉闹,故而推却了。
如今,脚扭了,只可扶着床沿柜门走动。身边没人陪着,倒是略有些不便。马夫的媳妇答应一日三餐来照应她,捱过这些天。
还好,骑马看来也不过如此,下次不可轻举妄动,等行之回来,让他稍稍教几次,自己保准就会了。
……
这时,院里树上的鸟忽然惊起。
马夫的媳妇去而复返,叩门进屋,请她起身坐着,说是有人来找她。
这云中城除了顾行之,哪有认识她的人?她纳闷忍痛起身,整好装束。马夫的媳妇出门请了那人进来。
按京城的规矩,男子不可轻易进闺阁。但云中城地处边陲,武人又多,倒是不太拘这些礼节。
云梦定睛一看,原来是捎她从洛阳到云中的王总督那位属下胡把总。
胡把总就是云中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敦实憨厚,有个已出嫁的女儿与她年岁相仿。上月一路同行,对她很是照应,两人有说有笑。自从到了云中,城墙下分道扬镳,这是第一次重逢,她颇为欣喜。
胡把总和气拱手说:“云姑娘,顾抚台启程后,改了主意,想让你随他同去威远卫。他写信给王总督,王总督派我带来信,送你去。王总督说,顾抚台动身一天,想必未曾走远。我已在巡抚衙署门外备好马车,快马加鞭带你追赶,还赶得上。”
云梦接过信,信上语气并无异常。然而顾行之的字迹,她这些日子已看得熟悉,有几分真,又有几分不似。
但想来,王总督坐镇漠南,威风凛凛,胡把总忠厚长者,无须诓骗她一个小女子。
她侧头,端详着字句。
胡把总顿了顿,沉声缓缓道:“云姑娘,适才听说,你伤了脚。顾抚台不知道这事,他要是知道,想来不会让你动身。你不如在巡抚衙门多待两日,好好休养,写信问顾巡抚,得到回音,动身不迟。”
云梦挪了挪脚,只是皮外伤,多亏抹了马夫的药膏,现在不算疼。
她实在思念顾行之,哪里听得进去胡把总好言相劝,写信一来一去,等收到答覆,顾行之都快回来了。
她对胡把总说:“不妨,我只是外伤,并无要紧。既然他想见我,我现在收拾就跟你动身。”
胡把总欲言又止,点头退出,在衙署门外等待,又给了马夫的媳妇一些碎银,让沿途跟着她,收拾行囊一起就出发。
马夫的媳妇扶着云梦出了衙署门,墙下停着二辆马车。
她以为还是胡把总带她去,不想胡把总心事重重,一指马车,对她说:“云姑娘,我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这位赵把总送你去,赵把总最得总督倚重。”
说完,胡把总竟然红了眼眶。
云梦以为他离别愁绪,笑道:“胡大哥,我去了不多会就回云中。虽则脚有点伤,坐着马车,过几日也大好了。到时等我回云中,咱还有机会再见。”
胡把总不接话茬,递过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这是咱云中城的黄糕,刚蒸出笼的。俗言道云中有两宝,乌金和黄糕。你拿着路上吃。”
赵把总露出一副冷脸,催胡把总快走。胡把总不敢多说,看着云梦扶着马夫媳妇,上了另一辆马车。
赵把总令下,车夫扬鞭疾驰,很快绝尘而去。
胡把总长吁短叹离开,想起了自己远嫁再也不得相见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