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章 心病须有心药医
月娘到底没能撑住,齐三真想叫她就这么跌在地上,摔得重些疼些才好,但他最后一丝气力,最后一点理智,却是伸出臂膀将她接住,抱回榻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头,一只手还要帮她盖上衾被。
他坐在床边等郎中,有意扯了月娘的汗巾子捂住伤口,坏心眼地想着偏要弄污她的东西,日后仍叫她用。
玉杵站在一旁噤若寒蝉,三爷只是坐着,她不知该不该上前伺候,也不敢绕过三爷,去瞧月娘子的情状。
没多时,吴东领着郎中匆匆赶来,齐三让玉杵放下半边帐幔,他把月娘的胳膊轻提出来,手腕露在帐子外头:“先给夫人看脉。”
老郎中匀了口气,屋内灯火通明,看这位爷满脸鲜血应是更情急的,但主人这样吩咐,他未多言语便上前号脉。
细细听了一阵,是有些不妥,但并无大碍:“夫人乃是气血上涌,急火攻心之症,正该养息,先容在下瞧完您的伤处,再行细问。”
齐三起身和郎中一道出了内室,在次间看伤,他坐下松开手,绢丝与伤口有些粘连,揭下时只觉里外并痛,无以复加。郎中一看便知是钝器砸伤,先以盐汤清洗,后敷麻药,在伤处用生丝穿引,止绝血脉,再敷伤药包扎,忙了许久,见他并未恶心晕眩,稍稍放了点心:
“相公伤口可怖,所幸并未伤及内里,这些时日切勿大力晃动,安心静养为宜,隔日需换药清脓,莫叫伤处碰了生水,饮食清简为上,酒是万万不可再沾了。”
麻药的效力慢慢散去,齐三的前额开始紧紧发疼,敷的伤药更是蜇人得厉害,额头被布缠压着,胸中气都快提不上来:“是不是缠得过了,束得又闷又痛。”
郎中道:“怕碰了额骨,这样固缚里外得宜,相公伤得不轻,此时无论松紧,必定闷痛无比,唯有忍耐。”
齐三皱着眉:“我瞧你像是专看外症的,内症看得准么?”
老郎中猜他约莫是牵挂屋内的夫人,并未恼火,也未申辩:“夫人急症,惊吓气乱乃是诱因,各中又有两个缘故,其一是不善饮酒,肝热难消,其二嘛……”他往前一步,与相公小声说,“是一夜阴脉流失太过,损了肾元。世人知晓男子不可斫丧太过,女子若被无度,也十分伤身,请相公谨记。”
齐三脸再厚,此时都羞红了:“可是要补?麻烦先生开药罢,不拘什么名贵稀罕的药材,她身子最重。”
郎中点头,先给这位相公开了内服外敷的药,便就琢磨补方,写了几味,又起身过来:“我观相公言行,很是看重夫人,您二位夫妻年少,房事上贪恋一些,无伤大雅,但夫人尚未生养,有些阴寒之物万不可再碰了,否则伤了根本,日后恐追悔莫及啊。”
“什么阴寒之物?”
“夫人服用避子的汤药,时日不短,其中寒凉性烈的药物不少,若要进补,那药务必停下。”
齐三腾地起身,心里又气又急,他一脚踢翻了圈椅,拍着桌案叫人:“把娘子身边伺候的人全给我叫来!”
小楼伺候月娘的也就玉杵和金桂,算上院里洒扫的两个丫头,管门的两个妈妈,统共六七个人,此时跪了一地,她们都是齐府的下人,自是照爷的吩咐办事,并不知犯了什么错。
齐三捂着头坐着,沉声问道:“月娘子喝的避子汤,是谁帮她寻摸来的?”
玉杵和金桂面面相觑,金桂道:“回爷的话,那药,是每回娘子月信时用的,怡静堂的冷妈妈知道时候,每月到日子就送来,说是,说是侯府的规矩,正房奶奶没进门,妾室通房不得有孕。”
齐三像是又被人砸了一下,这下砸在心上,他竟觉得头上这血窟窿来得不冤,若换作是他,有人一面跟他说生儿育女揣个娃娃的话,一面又给他下那断子绝孙的药,他不把那人身上戳出十七八个血窟窿来,也不解气。
他这会儿真有些站不稳坐不住了,但有刺不拔,岂能安睡:“去,把冷妈妈叫来。”
齐三同祖母久居扬州,并未从侯府带出多少下人,除了老太太身边服侍的几个,齐三这里只有吴东吴北是一直跟着的。
冷妈妈是老太太一个陪房的女儿,在南京侯府的后巷里出生长大的,后来也一直在老太太身边做事,不远不近的,多少有些情分在,这回来扬州,她本不必跟着,但她念情要来,还说三爷这边总归要有老人照看,老太太想是这个理,便就给她安排在了怡静堂。
怡静堂夜半不知闹什么,进进出出吵吵嚷嚷的,冷妈妈从被窝里爬起来张了好几回了,这会儿有人来请她,她不明就里,但又有一分得意,别看三爷平日里目中无人,有了事儿,还得她出马镇场面。
她理了理衣裳过来,三爷在次间榻上闭目坐着,人撑着头靠在凭几上,腿上放着一个暖炉,下头跪了几个丫鬟老妈子。
“哎呦我的爷,这是怎么弄的,好端端在家,平白无故怎的碰了头了!”
齐三无动于衷,屋里人站的站跪的跪,都像冻住了似的不动弹不言语,冷妈妈收了势,心里忖度了一番,声儿也小了些,“三爷,是丢了要紧的东西,还是下人不长眼怠慢了?您这伤又是怎么话说的,今儿一天可没出去。”
齐三仍闭目养神,言辞听不出喜怒:“听说冷妈妈对侯府的规矩颇为熟悉,下人谋害主子,该如何处置。”
冷妈妈恶狠狠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果然呐,是哪个不长眼的伤了三爷,竟敢谋害主子,这在侯府可是死罪,杖二十再拖去衙门堂审,不是发卖了就行的!”
齐三听完甚是满意:“您莫恼,我的伤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寒天星夜的请妈妈来,是有一事相求。”
“爷这是什么话,真真折煞死我了。”
齐三道:“我前一阵在外头梳拢了一个唱的,一时半会儿丢不开,她娘有心攀高,说不得要使手段,门子里配的避子药我不放心,妈妈是侯府的老人,有没有万全的方子,我这里送一贴去,以免节外生枝。”
冷妈妈这下彻底放了心:“爷早该问我这些话,咱们侯府的血脉岂是那些粉头能错乱的,就是家里的……唉,不说了,再说爷要恼我,架不住您自个儿喜欢。我那儿誊了一张方子的,我去取来。”
“有劳妈妈。”
冷妈妈风风火火取了药方又回,齐三拿来细看,第一味竟是水银,后头红花麝香,无一不是极寒极重的药。他没撞见过月娘经期吃药,想来这老货都是掐着他不在的空子,他知女子月经时身子不爽利,人也不喜易怒,多少会避一避,可叫这个嬷嬷得处逞能了。
他起身亲手把药方递给老郎中:“麻烦先生斟酌。”
郎中看了深深叹息:“还是相公思虑周全,此方名曰五毒汤,若非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只怕……”
齐三明了,药方上的东西都不是那么好寻的,其中三六九等,价钱天差地别,药效亦然,冷妈妈眼见是个十分贪钱的,吩咐她做事的人给得再多,她都要省下收进自己腰包的,真是深谢她这分贪婪。
他唤吴东近前,低声吩咐道:“这几日,府上闭门谢客,怡静堂不许闲杂人等进出。”他看了眼冷妈妈,“冷氏倚老持重,杖二十押回南京侯府,就说…侯夫人的奴仆,我齐三使唤不起。”
月娘醒来时,头疼,气短,内急。
她仍在齐三榻上,床幔合得严实,能听见帐子外头有响动,却看不见是何景象。月娘小心翼翼伸手,撩开一条缝,看到齐三正坐在外头用饭,她吓了一跳,惊得忙慌慌收回手。
齐三在外嗤笑了一声:“都揭竿起义了,还怕见昏君么?”
月娘晓得他是故意坐在屋里用饭,本也不想叫他看自己窘迫,但人有三急,她不得不伸出腿脚寻鞋。
齐三搁下饭碗,就见她一只雪白的纤足在脚承上点点探探,她压根没穿鞋过来,想是睡迷糊彻底忘了,小楼那边的下人天亮才回去,这会儿可没人会想起月娘子差双鞋。
帐里月娘也寻不及了,掀开幔子又赤脚走出来,昂着头往外去,难免半道被齐三捉住:“做什么去,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月娘看了眼他头上的伤,知他没有报官,但未必不会秋后算账,皱眉推了他一把:“我要更衣,听你什么鬼话!”
她面红耳赤的,齐三仍未放手:“屏风后头就有马子,你光着脚出去,冻掉了你的。”
“叫我在你面前……你不如一刀抹了我。”
这时玉杵正好过来,手上拿着月娘的衣服鞋子,月娘迎上去胡乱套了,着急慌忙跑出去,齐三看着她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暗自嘟囔:“是我的债,上辈子定然亏欠你了。”
玉杵跟着月娘出去,小声说了她晕倒后,屋里纷乱复杂的情形:“避子汤的事,三爷不晓得,冷妈妈被打了二十板子,送回南京去了。爷自己淌着血,都叫郎中先给娘子看脉,嘱咐开药给娘子治病补身呢。
您再置气也不该和爷动手啊,昨儿我瞧见了,爷头上的口子可深,郎中缝了得有半指长,他又是极重脸面的,恐怕心里的气比脸上多得多,娘子回头千万说些软话,别再犟着了,到头来还是自己受罪,何苦来。”
过了酒后一鼓作气的劲儿,眼下的情形,月娘也不知如何应对:“说不说软话,且看他给不给面子罢。”
月娘本已想好接他一顿脾气,最多也挨上几板子,没成想齐三只是脸阴着,还叫她吃饭喝药,不仅喂了一嘴蜜饯,还破天荒松了口:“明日,我同你一道,去你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