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章 邓二二受美人恩
齐三说要看账,却不会像账房先生那样,一笔一项去仔细拨算,他只叫人算了总账,单看这几年田亩是大了是小了,佃户是多了是少了,收的粮食卖了多少存了多少,其他林地渔牧收益如何。
这庄头的胆子也不是一日两日变大的,第二年他账上说修了个什么灌溉渠,花了近千两银子,却未报这沟渠多长多宽,当时齐三根本没把这庄子放在眼里,还道他们辛苦,赏了不少东西。那之后,账面就越发难看。
齐三这会儿才想起来追问,身边没人知道详情,还是他的小厮吴北家里,有个走动不多的亲戚在溧阳的庄子上,打听下来才知道,这沟也就两千来步。
月娘晚上给齐三送饭,齐三和身边的人议事没避着她,月娘听着就没忍住:“我们村里修过一条一千来步的水沟,花费只一百五六十贯。”
她未多说,饭菜摆好了就要从书房出去,齐三叫住她:“你可吃了?过来和我一起吃。”月娘想推辞,齐三已经打发吴东几个下去,拉着她不让走,“陪爷待会儿,气闷得很。”
月娘笑着给他舀汤布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三爷偌大的家业,还是用心些好。”
齐三喝着汤也笑了:“看爷吃亏,瞧你乐的。”
“冤枉人呢。”
“这一向吃得清淡,竟也觉得这个青菜豆腐汤鲜亮,看来人还是得饿一饿,不然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究竟亏了多少?竟然自省。”
“不算侯府公中,单只我自个儿的私账,一年下来也就千把两的进项,只怕我花得还多些,他一条水沟就吃上那么许多,别处再乱摸一气,比爷都富裕。”
月娘没成想他真的会说,咋舌道:“乖乖,可真是养了好大只肥虫,还不知怎么压榨盘剥租户呢。先听过齐三爷挥金如土的美名,可见有误,花是花了,回头也会肉痛。”
齐三知道她这是促狭自己,大大喝了一口汤:“怪了,这味儿竟不像厨房做的,他们成日吊着一锅鸡汤,做什么都要放,今日汤水这样清泠,厨子改了性儿了?”
月娘不打自招:“你能吃出来?是我做的,我家里立冬必要吃这个汤,都说青菜豆腐保平安,就是要素,所以只放了点盐,油也没有的。”
“青菜豆腐保平安,这说道好,你多给爷做几回,赶明儿就把这庄子送你。”
月娘只当是玩笑话:“哎呀,那这青菜豆腐保的可就是富贵了,莫不是我用了金豆腐,自个儿不知道?”
齐三看着月娘的笑脸,觉得胃口也好了起来,她真心实意的笑,真是好看,比强装的欢喜好看百倍。若要问他,打什么时候起,想和月娘好好过的,大约,就是从这碗青菜豆腐开始。
齐三病了几日,他几个相知没了财主,也就群龙无首,喝不开大酒,赌不起大钱,实在没趣,一时约了要来齐府探病,说他几个聚一起阳气足,齐府上人口还少,帮他冲一冲,催他快些病愈。
说来也巧,正是他几个上门这日,齐三身上大好,见兄弟来得这样齐整,心里越发高兴,便就在家里摆了一桌,接了明月巷黄家姐妹两个,鸣玉坊两个唱的相陪。
黄家大姐名唤玉白,从前和李屹相好,一直算是知己,李屹纳了雏凤后,外面的粉头会得少了,玉白还给他写过信埋怨,但眼见笼不住他的心,就盘算着趁还有些情义,托他帮她妹子保个媒,找个面面俱到的好人开脸。
打这齐三一来,她就相看上了,模样气度没话说,富的不像他肯撒漫,贵的不如他人亲和,只这阵子,连李家相公都不怎么去她们院里,齐三公子的面更难见上。今日听说是来齐家,她定是要带妹妹银霜一起来的。瞧他家好气派的宅院,凭她哪个,住进来就是造化了。
玉白原以为今儿就她姐妹两个,没成想进了暖厅,另有两个年轻标致的姑娘在,一个抱着月琴调试,一个拿着曲折子,靠在刘相公身边,说说笑笑,好不亲密。
银霜一来脸生,二来被嘱咐要庄重,进来后就抱着琵琶在玉白身后站着,遮住半张脸,叫人瞧不清。
李屹和玉白最熟,自然迎过来说话:“快先暖暖身子,还怕天冷你们不愿过来,眼见起风了,倒叫咱们几个心疼。”
玉白嗔道:“假客气的话免了,谁不知三爷这一向病着,要心疼也是我们心疼他,可痊愈了?”
厅里的金漆八仙桌已抬到正中摆好,齐三这会儿坐在最边子的罗汉床上,听到说他,抬头望过来:“当着我的面捣鬼,爷的病已经好了,你们疼个什么劲呢。”
玉白拉着妹妹的手走过来:“想见三爷一面真是不容易,早先您上我家去,问琵琶是谁弹的,我妹子脸上有个疙瘩,没好意思相见,今儿我特意带她过来给三爷赔罪,您可要接她的酒。”
齐三笑笑,黄家这姐妹俩,李屹也念叨过几回,话里话外都想让自己梳拢小的,他没见过人,也就没应承,这会儿见小丫头俏生生的,心道模样算是齐整,就是太小了,还有些孩子样儿:“几岁了?”
银霜是个活泼性子,看了看人,笑着回话:“十五。”
“看着就小,你娘怎么忍心的,好歹多养一年。”
银霜道:“她有什么不忍心的,巴不得我快点出来卖唱,要不是我姐姐拦着,早寻人给我开脸了。我姐说三爷您人品最好,您瞧我怎么样?要是不错,您就把我收了罢,省得我娘为了钱,给我寻个不三不四的人。”
玉白拉了妹妹一把:“真没礼数,在家怎么教你的,”
李屹知道齐三不爱性子闷的:“你家有你一个知书达理就行了,妹妹活泼些好。知秋,你看小妹都问了,不如就成全她一片痴心。”
齐三不知怎的就想起之前喝了酒回来,月娘老嫌他身上气味不好,问她是什么味道难闻,她就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无非是酒臭味,和别的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他这几日虽也和月娘厮磨,但养着病,到底没放纵,今天都没出门去,身上要是染了别人的香,她该越发不高兴了,再不给搂抱亲近,就不美了。这么想着,原本有的一丝意动,转瞬便消。
于是笑道:“你姐姐识我尚浅,不知我是个表面光,金玉其外罢了。你既问到我跟前,我就帮你想个巧宗,咱这屋里还有四位君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你瞧上哪个,我给你添三五百两的嫁妆,把你嫁给他,保管不让你娘做你的主,何如?”
刘芹和邓家兄弟两个听到还有这样的好事,立马凑过来待选,玉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只看着李屹不知如何是好,李屹觉得这样安排亦可,总归是对玉白有交代,齐三还愿意出钱,面子里子尽够了。
鸣玉坊的一个姑娘拽着刘芹:“世上还有这样无赖的,刚还夸我最美,看到比我小的又走不动了,小心我回头告诉家里奶奶,请你吃一顿笋子烧肉。”
刘芹摸了摸鼻子坐下:“我就凑个热闹,凑个热闹。”
这下就剩邓茂文和邓茂章了,银霜知道齐三爷没那意思,心里虽然遗憾,但并不纠结,还真就仔细打量起了两人,一般高,都是国字脸,一个瘦些,一个壮些:“我娘打小不给我吃饱饭,我喜欢男人胖一点,瞧着结实,敢问这位相公如何称呼?”
邓二有些得意,拱手一礼:“姑娘抬爱,在下邓茂章,字意宽,敢问姑娘芳名。”
银霜放下琵琶回礼:“妾身银霜,见过邓相公。”
边上邓大凑过来:“好弟妹,我也姓邓呢,是不是我养胖些,你才能瞧见我?”
众人笑了一气,见都齐了,便就入座开席。
这晚散了席,邓二果然送黄家姐妹回去,在明月巷住了两宿,齐三先送了三百两银子过去,之后听说他又留了一日,便又送了五十两酒钱。李屹不说了,刘芹和邓大两个都觉得亏,连着三五日伙齐三在鸣玉坊做东,狠狠吃了几回好酒。
也不知这邓二是不是红鸾星动,桃花不开则已,一开成双,鸣玉坊又有一个小丫头,下楼的时候没在意,撞了邓二一身酒,领他去换衣时,两人很是坦诚了一番。一时两边都有了相好,忙得不亦乐乎,还都想做长久的打算。
邓大心里从没觉得弟弟人品样貌胜过自己,接连两次败北,有些丧气,不过老话说得好,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他问齐三拿了百十两的本钱,就在离明月巷不远的一个赌坊里待了几夜,不仅没输,反而把本钱翻了好几倍,成了远近闻名的一个赌神,心里那点子丧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齐三把邓大邓二的事当个笑话讲给月娘听,月娘听完却如何都笑不出来:“看来做人,各有各的艰辛苦楚。”
齐三不知她可怜的是哪个:“谁苦?我看他们个个志得意满。”
月娘摇了摇头,心里清楚和他说世上女子艰难,是说不通的:“你跟邓家兄弟两个是有恩还是有仇?恶习染上是要拖累全家的,你能供一时,还要供一世么?兄弟亲戚,一时应急帮衬点无妨,你竟由着他们学坏,是什么道理?”
齐三暗自赞她聪慧,但心肠还是太软嫩:“世人皆知,吃喝嫖赌是恶习陋习,人一旦学了坏,不是一朝两日能扭转的,但人之初性本善,没有哪个天生就会喝酒赌钱,你当我生下来就知道伎院门朝哪儿么?”
月娘一琢磨:“你的意思,你还是被人带坏的了?像那枉死的鬼,要抓替身来?”
齐三啧嘴:“又笨了不是,爷这叫冤有头债有主。”
“你就是他们带坏的?报仇来?你祖母不会生气,不会伤心么?”
“我祖母最知道我吃过多少苦头,生气必定会生气,但能体谅我。我也就是瞧着潇洒,其实世上,没几个真能体谅我的人。”
月娘垂眼,心里骂了一句“活该”,齐三立马伸手过来捏她的脸:“你心里声音再大些,爷听得一清二楚!”
怪事怪事,怨偶也能心有灵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