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章 立冬日负气喂药
寒来暑往,冬日渐近,月娘隐隐察觉齐三外出的时辰,一日短过一日,反在她屋里越待越久,几乎不住他自个儿的怡静堂了。
她成日装乖顺,不争辩不恼火,像雏凤说的那样事事听从,绝不违拗,做不出“没他活不成”的样子,尚能勉为其难地假装来之则安。
可齐三没有像她预想的那般三日鸡肋五日乏味,反而对她的“乖巧”赞不绝口,月娘心中焦急,但掐指一算,时日还短,想是自己度日如年乱了心,既是谋事,欲速则不达,唯有继续小意殷勤。
立冬这日,齐三因身子不爽利,未去观音山陪他祖母过节。月娘以为他起码要去谁家喝顿酒,没成想他就在她这儿一直睡着,近晌午都没起身的意思。
月娘已忙过一阵,府里下人的冬衣虽是外头铺子做的,但要过绣房分派。待她忙定了回来,见齐三仍未起,想他的病症怕是又重了。
“三爷,三爷,起来喝药。”月娘坐在床边,摇了摇面朝里躺着的人。
齐三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看看月娘,又看看床边小几上放着的药碗,药味很冲,碗口冒着热气:“没下毒罢。”
“我倒是想下,哪儿来的毒药?”
齐三不知想到什么,狡黠一笑:“也不怕,你以口哺我喝。”
月娘知他不是玩笑,冷了脸起身欲走,齐三搂住她的腰把人按下:“不耐烦了?这一向不是藏得很好,你照做,我许你一样好处。”
“什么好处?”
“把你侄儿叫来说会儿话?”
月娘抬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别诓我。”
“你愿意哄着爷,爷高兴得很,诓你做什么。”
月娘思索了一阵,伸手端起药碗,一手用帕子托着,一手捏着瓷勺搅了搅:“这药闻着就苦,你可要,说话算话。”
齐三仰脸启唇,月娘抿了勺边一点,苦得钻心,终是定了心咬牙喝了一口,闭着眼喂进他口中,如此喂了大半,月娘苦得眼泪汪汪,齐三终于够了,伸手揽着月娘的脑勺儿,贴唇吮尽最后一口:“这才是爷的良药,喝那苦汤管个屁用。”
月娘不知他心满意足个什么,给他掖了掖被子,端着药碗起身离开:“敢情不是治你的,是来药我。”
她愤愤不平地嘀咕着下楼去,齐三在床上闷声笑,伸手从床头的柜格子里摸出一块糖果子吃。他年年冬天都会闹头疼病,得白天喝个烂醉,晚上才能勉强睡几个时辰,宫里太医看到游方郎中,药吃了许多,针扎了许多,全不如月娘,他的亲亲好月娘!
这边月娘下了楼,看到玉杵正和齐三身边的小厮吴东在外头说话,吴东看到月娘,欠身问安:“月娘子,三爷可醒着?”
月娘道:“醒着,有要紧事?”
“要紧,也不算十分要紧,三爷前儿吩咐立冬要往山上送东西,老太太用惯的龙胆麝香丸,这阵子麝香没有好的,不晓得是该缓一缓,还是先送些略次的过去。庄田的账本送来了,庄子上的庄头说要陈情,亲来送的,正候着要见三爷。
我们府上的管家是三爷买了宅子之后在扬州聘的,不大清楚本家那几个庄子的情形,咱们几个年纪小不顶事,想问三爷要不要见一面,不见的话,事情怎么安排。”
月娘听了记下:“稍候,我帮你传话去。”
“有劳月娘子。”
月娘故又上楼去,把两件事给齐三说了,他吃了药正要睡,不大耐烦听这些琐事,皱着眉愣了半晌,只说了句:“祖母那里,药不能短了。”
月娘知道他这病害头疼,看他脸色煞白的,帮着想了想:“依我看,药丸今儿先送些,不必多,你立时派人拿你的名帖去应天府,请你相熟的太医帮忙,你不是常说太医院的沈太医和你交情甚好么。”
齐三点头:“是,那便这样,别的事叫他们自己拿主意去。”
月娘知道这是做下人最为难的地方:“拿得了主意也不会特地问了,他们知道你病着,前前后后许多事,就问了这两件最犯难的,你想想,给个准话吧。”
齐三拉着月娘的手放在自己太阳穴上,示意她给自己揉揉头:“爷养个病都不安生,那庄子到我手上几年了,之前不都好好的,今年又没下锥子,都往冬天过了,农庄里能有什么大事。”
月娘心道他果然四体不勤,种田不下锥子就无事了?但依然轻声慢语解劝:“冬天也有好些事呢,小麦防冻治虫,种冬菜,翻地冬灌,在你眼里肯定不是大事,但对农户来说可都是一家子的生计,况且你一句话或许就能叫他们少些为难,安心过冬,老夫人成日吃斋念佛,不就是盼着家里子孙多向善。”
齐三闭着眼睛静静听着,这些话耳生得很,他听惯的都是“少喝些酒,别成日只知吃喝嫖赌”云云,换个人说什么虫啊菜,念佛向善的,他必要抚掌大笑,但月娘说…她本是农家女,真在乡下种过田,也真的良善,敢为孙氏扑刀,会为雏凤掉泪。
“要不你去见吧,他问事,你就按你向善的心拿主意,叫我听,说不准是功德还是罪过呢。”
月娘抿唇笑,他倒是自知:“我怎么见,我是管绣房的,也拿不了主意,我不见。”
齐三又牵着月娘的手在自己身上摩挲:“你是管绣房不假,但你不止管绣房,也管着小爷不是。”
月娘摇摇头:“现在你惫懒叫我去,我若说错做错什么,你定要秋后问罪的。”
“啧,凭他什么事,就当爷烽火戏诸侯。”
月娘探问道:“那要是,庄头说今年冬日严寒,问能不能减减佃户的田租呢?”
“减什么减!”
月娘眉头刚蹙起来,齐三大手一挥,“爷岂是那等小器之人,直接免了就是。”
月娘歪着脑袋打量他,头一回觉得这人不算十恶不赦,大约九恶半罢:“真话假话?”
“爷说假话么?”
当月娘踌躇满志,盘算着能不能给齐三田庄的农户佃户谋些好处时,管事问的话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三爷接手的庄田有十顷八十亩,既然侯府今年奏讨,又增荒地百顷,三爷名下的庄子是否按例垦荒拓田?”
月娘暗暗吃惊,蒋家村全村不过十几顷地,齐三一人就有十顷还多,百顷又是多少?她以为庄头问的顶天是百十两银子的事儿,没成想竟是这样的大事。
她稳了稳心神,为自己大概拿不了主意郁结,也因再次窥见齐家权势之一斑而低落。凡大户屯田,说是开垦荒地,实则没有一家不侵占民田的,更有甚者强买强卖,寻衅压价,现成又逼出无数佃户,一本万利。
月娘亲眼见过因为被骗,从种自家田到给大户种田的人家,农活越来越重,家里剩的粮,却越来越少,他们的生死,细究源头,或许只是齐三这样的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念头。
他自己亲口说的烽火戏诸侯嘛,月娘略犹豫了一下,便依照自己的心意回了:“不拓,三爷在扬州与盐商来往颇多,此时屯田,难免让人揣测他是不是要做盐引生意,两面都有与民争利的嫌疑,三爷在坊间名声不好,莫要再添了贪婪无度的罪名。”
月娘说这些话有些心虚,她并不十分懂,只是道听途说,并自圆其说,不过这几句倒让一旁的吴东刮目相看,他亦主张不屯田,侯府是侯府的法事,三爷如今单枪匹马,又身在扬州,哪里说得清是按例拓的,还是盐商贿赂的?
但那庄头似有微词,讥讽道:“你是深宅里的妇人,针线女红懂得,农桑经济未必。此等大事关系三爷的根本,岂是传话之人能决断的,既然三爷病着,那我过些时日再来问信。”
月娘听得出他的轻慢,但并不在意:“也是。”
里面庄头告辞欲走,齐三怒冲冲提步进来:“放你爹的瘟屁呢,几顷田就是爷的根本了,我府上的奶奶你都不放在眼里,你是打量做爷的主呢,还要问什么信,回去拓你的田当你的土皇帝罢,你是懂经济的,怎么不去皇宫里当庄头去!”
齐三只裹了件氅衣,头上勒着抹额,的确是病中不太齐整的模样,他寻过来不是不信月娘,只是头一时又疼起来,躺不住。没成想在外头听到庄头的话,他这人好讲个远近亲疏,心里拿月娘当枕边人,就不许旁人怠慢她。
庄头连忙躬身见礼:“三爷,三爷您听岔了,我哪敢呐,实在是干系重大,我这…我也是第一回见府上奶奶,不见着您的面,拿不准呐。”
齐三冷着脸:“现在见着了,还不快滚。”
庄头并不死心:“当真不拓田?您再问问侯爷的意思呢?”
“滚!”
等这庄头走了,月娘才离了椅子过来:“我就说我不见,瞧这事闹的。”
齐三把她搂住,由着月娘抬手帮自己紧衣襟:“闹得好,这庄头如此有雄心,爷这儿且容不下了,回头就给他换了。”
月娘心里自然拍手叫好,嘴上却说:“若是经年的老家人,还是顾着点面子,年纪这样大了,还亲自来送账本呢。”
齐三越想越觉得是个整治的时机,便叫吴东把庄子上的账本都拿了来,他要亲自看,不查不知道,一查一激灵,再不管,可不就要动了他齐三的根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