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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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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自从上次指使宫人在昭兰台作恶,被关入幽室十来天后,拓跋绍便对父皇言语间的变化十分敏感,也时不时想起老祖宗教他的一番话。

    她说父皇不仅仅是他的父亲,更乃大魏君王,储君再大,也不过是个臣子,君臣为先、父子在后,身为臣子不能、也不应当在任何时候违逆君王。

    他虽然不是完全明白,经幽室一事,多多少少也领会到父皇和旁人父亲确实不同。

    若父皇执意罚他,便是老祖宗出面也无济于事,大魏之内,父皇的话是比天还大的圣旨。

    所以一被问及,拓跋绍忙收起满身满脸的轻松,微微向前欠了欠身正色道:“启禀父皇,这是儿臣的错,儿臣行事鲁莽,未向您求下旨意便先行允诺了他。”

    拓拔宪早已放下了银筷,大掌随意搭在食案,有些狐疑,“他到东宫时日不长,你为何会轻易允诺?”

    拓跋绍低下了头,透着琉璃亮色的眼珠子悠悠而转,边想边道:“说来话长,其实儿臣本没有这个打算的,只是……他和儿臣说,来时姑母还在病榻上,这些时日久不见面,也不知人怎么样了。他很担心,求儿臣帮帮他。他还哭了,拿袖子一边擦一边接着求……儿臣听了不忍,想起父皇教导过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就斗胆应下了。想着找机会再禀告父皇。”

    话说的滴水不漏,拓拔宪看了他一眼,道了声“是吗?”

    拓跋绍忙扭过头在殿内找文洛在哪里,见他躲在文令仪身边,朝他使劲挥了挥手,“你快过来!”一面又掉过身对座上的拓拔宪道,“父皇若觉得儿臣说得哪儿不对,文洛今日也来了,可与他一句句对质!”

    拓拔宪阅人无数,原本并未在意,却因他过于力证清白,鹰眸微狭了些,“绍儿,你很紧张?”

    拓跋绍急道那弱家伙怎么还不过来,只得先委屈地嗫嚅道:“儿臣只是想让父皇知道事实。”

    此时文洛也反应过来,脱离了文令仪身边,三岁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跪倒在他身边,壮着胆子道:“还……还请陛下明鉴,一切是臣的错,太子殿下经不住臣哀求才会答应臣的!”

    拓跋绍偷偷向上瞧了瞧,见父皇脸色阴晴不定,膝盖一软,也和他一样跪了下去。

    这一跪,叫文令仪的耐性忍到了极点。

    见他和文洛两份小小身量倒在那里,十分畏惧拓拔宪的样子,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低下去的脸大概也是白的。想起初次见到他时是何等的盛气凌人,比起来,简直和两个人一样……

    她顾不得与拓拔宪还在冷战,撑着食案站起来道:“太子殿下已将来龙去脉说明,陛下定要像这般为难人吗?”

    拓跋绍诚惶诚恐,摇着头道:“贵嫔娘娘切勿说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儿臣和文洛总归做错了……”

    文令仪乍然听见他对着自己自称儿臣,直愣在了当地。

    拓跋绍还在道:“父皇怎么做,都是为了儿臣好……”

    还未等他说完,耳后一阵环佩轻响,凌凌铛铛,很是清脆,也能听出主人的愠怒。

    文令仪长裙曳地出了席几,站到了两个小人儿身后,眼帘微抬叫了声“陛下”,直视拓拔宪道:“太子殿下仗义为人,全无私心,论谁听了也不会因此而去责罚他。陛下若执意秉公处置,要加罚在他和文洛身上,妾只说唯一一句,他两人是稚子,年纪尚轻,妾是长辈,既看见了不能不管,愿替受责罚。”

    拓拔宪刚才就注意着她,知道她饭进得很少,一直想让她多用点,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却碍于她为了晋纯与他生气而开不了口。此时见她为了保护身后之人,倒主动搭了话,便把神色略松了些,淡淡道:“朕何时说了要罚?”

    拓跋绍敏锐意识到父皇语气软化了许多,心中暗自发喜,旋思之下,对身后的文令仪道:“贵嫔娘娘,孤错了就是错了,您切勿因了孤与父皇不和,叫父皇为难,请回席位去罢。”

    见他如此懂事,文令仪心中越发内疚。他教拓拔宪拿鞭子抽打的景象她见过,至今历历在目,也能想象到蛮族一类教儿便是如此,打骂交加,如驯兽一般没个顾忌。

    况且拓拔宪早早在战场上为将,没过几年就入住东宫、即位,天之骄子,天底下谁敢驳了他的面子?只怕一不顺心,就拿稚子打骂出气。偏偏孩童生下来便如白纸,自由散漫,怎么可能让父母事事顺心?裁剪教导之间,失了生母的孩童也只能忍痛受屈,哭也不知向谁哭罢?

    她忘了还有个太皇太后在,但即便想起来了,也不觉得老人家能拦得住气头上的拓拔宪。

    文令仪眼中轻红,默默走到了两个小人儿身前,便要跪下,“陛下不必为难,妾所说出自真心,并非句空话。”

    拓拔宪走下来,一把扶住了她,将腰肢托在强臂之内,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朕不过多问了两句。”

    文令仪抬起微微发红的眼儿,无声质问。

    他那是多问吗?简直就认为稚子做什么都有罪,要把人直接下了狱才甘心。

    拓拔宪扶着一身娇骨,重话自然说不出,只得退让道:“朕答应你,不管事情如何,都不罚他,可好?”

    又叫跪在地上的两个稚子起来回话。

    文令仪暗道他这样倒还有些做父亲的样子,却没显出来,只很平淡道:“若说到做到,妾自然没有异议。”

    “合你意了便好”,拓拔宪望着她一笑,将她送回了席位,按着她坐下,低低道:“闹了这一通,总可以好好吃饭了。香奴太瘦了,多少有些硌手。”

    文令仪自然知他言外之意是抱起来不太舒服,睨了眼他,没搭话。

    拓跋绍偷偷朝这里看了眼,虽只听到了前半句,也够他听得耳热。父皇对他都从未用过这般哄人的语气,如今却对着个女人这样……

    或是母子间心有灵犀,偏偏叫文令仪看见了,她咬了咬唇,迅速将拓拔宪推开,掖了掖裙,理了下佩环,很专心地忙着,眼都不抬一下,“知道了,陛下也请回去用膳罢。”

    分明是迫不及待与人划清界限的模样。

    说着,她又想起来不知两个稚子吃过饭没有,问了一句。

    拓跋绍和文洛四目相对,诚实地摇了摇头。

    文令仪便作了主张,吩咐宫人们又摆开两张矮几,铺陈银碗银筷,再将清淡菜色每样送两份进来。

    盘馔上了席,宫人们悄然退下,德庆却逆着这些宫人们而进,到了里间。见主上一心只在贵嫔身上,知不便打搅,先躲在了帘后侯着。

    一直到文令仪吃尽了小半碗饭,拓跋绍和文洛也离了此间,宫人们收拾残羹时,德庆才现了身,说兴庆宫来了人。

    青雉疾步而入。早就从德庆口中知道贵嫔娘娘在这里,行礼之后坐在御赐的圆锦杌子上,正好与文令仪面对面,便笑道:“娘娘说这事巧不巧?奴婢来,就是为了向陛下讨您去兴庆宫帮忙的,没想到您就在这里,省了奴婢脚程不说,口舌也少费许多不是?”

    文令仪饮了口雀舌,清淡的苦味落在舌尖,并不与她热络寒暄,只问什么事。

    青雉见她冷冷的,美则美矣,倒与那时不大像,多了几分贵气。也没多想,叹了声气,向她和拓拔宪道:“说来也叫人感伤。老祖宗年岁大了,这些日子以来精神不济,夜里休息也不好。偏偏开了春有些地方进献的船就到了,要清点数目、登记造册。事虽是底下人在办,总要有个上人把关。老祖宗想着,宫里属娘娘位份高,人又慧敏,除了没经手过,倒是个极好的人选。奴婢与老祖宗就说了,万事都有个开头,奴婢们也不是吃干饭的,在旁帮衬着还不会吗?多办几件事,料想娘娘的才干也就养出来了,她老人家也不必操心这后宫事了。娘娘说是不是?”

    文令仪颔首,淡淡道:“事情本宫听明白了。蒙太皇太后信任,本宫感激不尽。可本宫没做过这些,怕做不好坏了事,闹出笑话,觉得托个更稳重的妃嫔更合适些。”她向拓拔宪看去,“陛下以为如何?”

    拓拔宪却直接应下,“回去告诉老祖宗,她明日就去。”

    文令仪拢起了细细的眉尖,有些恼他自作主张,音量放重了些,也是在提醒他,“陛下知道的,妾做不好这些。”

    也觉得他失心疯了不成,将宫中的事交给她来管,难道不怕她……

    “那就学。学不会,朕亲自教你。还是你不想学?”拓拔宪效仿她饮了口茶,用空了的玲珑小杯向她示意。

    ——喝这样没滋味的茶,亏她喜欢。

    文令仪与他对视了一眼,脸色蒙尘般黯淡,“不是。妾谨遵圣命。”

    如今不仅文洛在他手上,她还想从他这里得知哥哥在南边的消息,这时候与他讨价还价,太不明智了。

    所以即便万般不愿,也应当忍。

    ……

    到了帖子上马球赛之日,文令仪与拓拔宪同车出了魏宫,到了四处扎彩的青谷园中。

    园子东南角已然辟出了一大片地,挝鼓数十下后,尚年幼的洛阳少年们便驾马而出,彼此见过。

    青谷园的看台以杉木建成,如高阁竖剖,剖开的一面朝向赛场,朱红幔帐为墙,隔出一间间小室。正中之室最为宽敞,也最高,视野最好,能将场上形势一览无余。底下的小室差些,但也修得精美,外还圈了围栏,可以凭栏远眺。

    春风将球场上的少年们衫袍吹得猎猎,第一记入门的马球引来沸腾的呼声。

    许多奴婢探出了围栏,兴奋地指着进球的少年郎给自己女主人看。

    今日这里来了不少人,多是场上少年郎的母亲姊妹,洛阳中一等的贵妇人清贵女郎。听见奴婢们呼叫,也都摒弃了矜持,纷纷站了起来远眺,找着自家儿郎。

    文令仪与拓拔宪在看台正中,同坐于宽长宝座,听到了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

    拓拔宪低头看她,仍旧难掩惊艳与满足。男子用来束腰的蹀躞在她身上莫名旖旎,像是欢好后随手卸下自己的给她戴上,比落在肩上的印章还瞩目。一眼就让人知道她是谁的。

    要不是那日他见过她穿上自己衣裳的模样,还想不到可以这般。

    文令仪不大自然地掩了掩唇,举止间尽是僵硬。

    从未着过男装的身子觉得哪儿都不对劲,更何况还是他的衣物改来,合身不合身另说,穿在身上感觉怪异。

    拓拔宪单手掌住她的细腰,对她还算了解,知道是听见外人在场,不自在了。便道:“除了腰间这个,不会有人知道是朕的衣衫,不必紧张。”

    文令仪不理他,绷着冷脸看底下的马球赛。

    “老祖宗说你本事不错”,拓拔宪没话找话,“还问朕如何教的你?宜室宜家。”

    文令仪长睫微眨,“妾斗胆请陛下噤声,专心看殿下比赛。”

    拓拔宪将她柔掌扣在大掌中,“朕不是与你来观赛的。你那日说,要替两人受罚,对吗?”

    文令仪终于看向他,露出不解之色。

    拓拔宪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护着的殿下,发现有人能模仿他笔墨,要人替他每日写了大字交给先生。也还懂得礼尚往来,允诺人帮他回家。”

    文令仪茫然四起,明明听得懂字词,却总觉得他在说鲜卑话。

    缓了缓道:“……他要文洛帮他写字?”

    从小就乖乖听话的她理解起这些话来格外费劲。

    拓拔宪被她这副罕见的呆愣模样取悦,懒懒地靠在了椅背,看着她笑道:“他虽还小,和其他孩子不同,朕请的先生教了他不少东西,随便和谁就亲近,不是他的作风。更何况这么短的日子。”

    文令仪难以置信这是真的,“那天他明明说得情真意切,我……”

    拓拔宪接过话,“你还替他求情,要朕别罚他,要罚就罚你”,举起她的手背一啄,“东安里离这里不远,春日花柳都开了,随朕去看看?”

    文令仪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东安里意味着什么,又问了一遍,“陛下的意思是,他不仅逼诱文洛替他写字,两人还伙同了一起骗我和陛下?”

    她很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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