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夜晚,方寓宁躺在床上,迟迟没有入睡。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毛病,敏感内耗,别人一不高兴,就以为对方是对自己不满;讨好型人格,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成全别人;不敢发生冲突,因为发生冲突的后果必然是降低自己底线,助长别人进一步冒犯自己。
这些年她已经尽量在改这些缺点,可她骨子里的不配得感始终如影随形,从不敢奢望别人能善待自己,相处交往的过程中,依旧习惯性把自己放到低位。
她轻吟一声,把被子拉高,盖到头顶。
将她送到学校后,沈赫行说的那番话仍在她耳边回响。
“……我没有参与你的过去,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小心翼翼,但是我大概能理解你逃避和恐惧的原因。”
“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善良、热心、努力认真的人,是个很标准的好孩子。但是我又不希望你是个好孩子,因为成为世俗意义上的好孩子,必定以牺牲自我意愿为前提。”
“所以你不用担心在我面前展现出不完美的那一面,因为我想了解的,是真实快乐的你,而不是努力迎合、压抑自己的你。”
对面床上,甘纯溪翻了个身,发出两声呓语,方寓宁撑起身撩开床帘一看,发现对方还在熟睡,又躺了下去。
她双眼睁着,盯着帘顶,心脏“咚咚、咚咚”地跳着,仿佛在为沈赫行的话所心动,他的承诺太过诱人,像伊甸园里甜美的苹果,诱惑着她摘下品尝。
可她同时也怕这是一颗伪装得极好的罪恶之果,她若真的伸手将其摘下,以后面临的将会是无尽的痛苦与悔恨。
她,应该相信他吗?
这场大雨持续了两天,直到周一早上出门都还在下。
方寓宁把沈赫行的床单被套装进袋子里,小心护在身前,撑开黑伞走进雨幕。
这把黑伞还是那天她下车后,沈赫行从尾箱拿出来给她的。
因为有电视台来拍摄,今天早交班的氛围不似往日轻松,处处都透着紧绷的严肃。
方寓宁躲在角落悄悄观察沈赫行,他今天穿了件很板正的衬衣,还打着一条墨绿色的领带。
附一院有着装要求,男医生不能穿短裤和无领的衣服,所以沈赫行的日常穿着就是各色衬衣搭配休闲裤或工装裤。
虽说都是衬衣,但休闲衬衣和正装衬衣,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长身玉立宽肩窄腰,撑得衣服和白大褂挺括有型,再加上深邃的眉眼和流畅的下颌,使他在清一色正装的医生堆里,也帅得极为突出。
交完班,记者又对几个主任做了采访,因为沈赫行的外貌太过优越,所以记者将话题引向了他。
孙主任笑呵呵地介绍道:“小沈是我们胃肠外科的住院医师,也是我们张院长的学生,无论是临床能力还是科研能力都很优秀,他在博士一年级的时候就拿到了国自然科研基金,年轻有为、青年才俊这两个词用来形容他一点都不为过。”
记者惊道:“这么厉害啊!”
方寓宁低着眼眸听完了全程,是啊,他就是这么厉害。
所以,她怎么敢奢求一个这么厉害的人来理解她、共情她呢?
为了不影响医院工作,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速战速决,很快结束了采访。
他们走后,办公室里有个男医生难掩酸意道:“啧,八年制,博一就中国自然,想必他的项目名称叫‘我的院长父亲’吧?”
“咳咳!”旁边另一个医生用力咳嗽了两声,那个男医生转头,恰好看见沈赫行从门口走进来。
男医生脸色难看,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做出防备的姿态。
可沈赫行却面色如常,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一般,只是干完自己要干的事情,然后又出去了。
全程无视了说酸话的那个人。
被忽略的感受不比正面硬刚好多少,直到方寓宁离开,那个男医生依旧是一脸的菜色。
中午吃完饭,方寓宁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遇见了沈赫行。
他坐在窗对面的长椅上,看着外面烟雨朦胧的景色,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许寂寞。
“师兄,”方寓宁走过去,“你不要不高兴。”
沈赫行看见她,往旁边坐了坐,给她让出一个位置:“我没有不高兴。”
方寓宁坐下,咬了咬下唇,斟酌着字句道:“师兄,我肯定是相信你的,实习第一天,手术室的护士姐姐就跟我科普你了,当时我就想,‘哇,原来小说里那种优秀的男主在现实生活中真的存在’。”
“后来你一直带我,我发现你对病人又耐心又负责,不管做什么事,都很有责任感,还很为别人着想,我觉得我见过最完美的人就是你了。”
“呃……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你了,总之,以你的道德水准,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
听她绞尽脑汁地夸自己,沈赫行不由得轻笑了声,他向方寓宁靠近:“那万一,一切都是假象,我就是个没有道德的人,你怎么办?”
方寓宁呼吸一滞,不确定沈赫行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她纠结来纠结去,最后抬头望着沈赫行:“那我也抛弃道德,和你一起狼狈为奸。”
沈赫行这下是真忍不住了,哈哈笑了起来,等笑完了,他才看着方寓宁,眼中带着一抹欣慰:“他说的是假的,没这回事。”
“这种话我听过很多次了,读大学,读博,现在,将来也一定会有人继续这样说。我以前会为了这句话,跟别人较劲,跟自己较劲,拼命看书拿第一,本科就申请进实验室给师兄师姐们干活,组队参加比赛。”
“可是忙了这么多年,我发现不管我做到哪种程度,都堵不住别人的嘴,好在心态已经磨练出来,再听到这种话,心里真的没什么感觉了。”
“不过还是谢谢你,”沈赫行右手搭在心脏的位置,“被人这么坚定的相信,还挺感动的。”
方寓宁认真道:“师兄,不用感动,你是值得我去相信的。”
正装穿起来实在不怎么舒服,沈赫行扯了下领带:“你啊,总是这么看轻自己,你给出的明明是很珍贵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要说这种话,让别人不去珍惜呢?”
方寓宁怔愣一瞬,她从小就是这么对别人的说的。在她的世界中,给予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即便她从来没有收到过相同分量的回报,她也不曾改变自己的行事方式。
对她来讲,付出大于收获,一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向她索取的人过多,她早已习惯将自己的真心贱卖,看着别人肆意把玩,再随手丢弃。
可是现在,面前这个人告诉她,她给出的东西,是珍贵的,是值得去珍惜的。
方寓宁虚心求教:“那我应该怎么做?”
沈赫行向后靠在椅背上,他勾起唇角,眼尾一挑道:“你就应该赖着我,跟我讨价还价,说既然我相信你,你也应该相信我,就算我以后做出了什么混蛋事情你也不能抛弃我,不然就是你对不起我。”
方寓宁震惊得目瞪口呆:“这……师兄我做不来。”
沈赫行理所当然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方寓宁抓狂:“这不是耍无赖吗?!”
“什么耍无赖?”沈赫行收起逗她的表情,眼神透着温柔。
“这叫撒娇。”
一瞬间,世界仿佛安静下来,空旷得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方寓宁内心出现一阵慌乱,她视线乱飞,欲盖弥彰地理了理头发:“撒娇……撒娇我更不会了。”
她留给沈赫行一个圆润的后脑勺,从沈赫行的角度,只能看见女孩红透的耳尖。
他望着远处,脸上表情带着遗憾,还是没有成功。
正当他这么想时,方寓宁慢吞吞转过脑袋,一双眼睛满是认真与倔强:“不过,可以等价交换一下。”
沈赫行悉听尊便:“怎么交换?”
方寓宁下定决心:“我相信你一件事,你也相信我一件事,这件事情,我以后再告诉你。”
沈赫行一口答应:“好。”
方寓宁心头仿若一块大石头落地,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有个妈妈带着小孩走过,小孩子嘴里嘟嘟囔囔道:“妈妈你答应我了哦,来拉勾勾……”
他们走过,沈赫行低眸看她:“要拉勾吗?”
方寓宁噗嗤一下:“要!”
二人伸出手,沈赫行手很大,骨节粗长,上面青筋起伏;而方寓宁手指纤细,指骨清晰。
两只手放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小指相勾,大拇指缓慢靠近,最终盖上了印章。
他们继续坐了会儿,看着外面的雨,方寓宁忽地想起:“师兄,你的床单我洗好了,伞今天也带来了,什么时候给你?”
沈赫行:“下午上班给我吧,你现在要去图书馆吗?”
方寓宁:“嗯。”
沈赫行:“一起去?我正好要去查文献。”
“好。”
两人一起去图书馆,选了相邻的座位,沈赫行用电脑查文献,方寓宁则做考研英语阅读,两人虽并无交流,却有种隐秘的默契和氛围,旁人进不去也打不开。
等到下午两点,他们又一起回病区。
走廊的阳台上,方寓宁收掉在走廊阳台撑开晾干的黑伞,整理好递给沈赫行。
突然,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乌云,穿透玻璃,打在两个人的身上。
连日阴雨绵绵的江城终于重见天光,方寓宁兴奋地指着外面对沈赫行说:“师兄你看!”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