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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观道:“太傅有所不知,臣碍于身份,这才出此下策。今日好不容易寻了借口,待出宫之时能绕到东宫来,还请太傅宽宥啊!”
陆荇听了,鼻孔里出气,理理衣衫坐了下来,凌夺将药茶端给他,他只当做没看见,感觉到凌夺面色更冷了一些,这才不情愿地接过药茶一饮而尽。
“我倒要听听,你找殿下说些什么事,值得如此铤而走险。”陆荇被药茶苦地咳嗽两声,继而板起脸来,神色更为严肃,“既知自己身份不便,还要做这坑害人的事。”
凌夺朝身后下人做了个退下的手势,身后下人了然的备了两张锦杌,才退了下去。
“坐。”凌夺悠然地搅了搅茶炉。
闻着茶炉里的药味,淮璎十分紧张的心这才得了一分的安定,悄悄看了宋观一眼,见宋观起身入座,她便也跟了上去。
陆荇转头,肃声道:“主仆有别,奴婢岂可同坐?”
宋观噎了噎,莫说是淮璎没料到有这么个凶神恶煞的老官坐在这里,宋观也没想到会在此碰见太傅。
都说人不管多大年纪了都会怕老师,虽然宋观没在陆荇手里进过学,但总是有见了大儒的压迫感,何况他小时候还对自己没有什么文学底蕴感过自卑,这份自卑虽没带到今日,但总也徒留了一些汗颜,说起话来也虚了一些,
“太傅,这不是婢子。”
“那是谁?”陆荇闻言打量了淮璎一番。
因着陆荇方才的话,此刻淮璎尚未就座,于是福了福身子道:“回太傅话,民女是殿前侍御史阮御史的嫡女,阮淮璎。”
宋观也是这时才知道她的身份,更觉疑惑,琨景太妃怎会与她相识?而这份疑惑,显然这个大殿中只有他有。
陆荇默了默,看了凌夺一眼,凌夺一直没说话,只是搅着茶炉,感觉到陆荇的目光,凌夺这才抬眼,对陆荇淡淡一笑。
“既然如此,便入座吧。”陆荇盖住茶炉,看向凌夺,苦声道,“殿下。”
真不能喝了。
凌夺收回拿着长柄的手,“今日尝了这苦味,往后便不敢推拒喝药。”
陆荇赶忙偏转了话锋,“宋将军,阮姑娘,说说你们的来意吧。”
宋观颔首,“太子殿下应当知道臣为何会归京……”
凌夺冷冷地瞥了宋观一眼,纳罕:“孤为何会知道?”
殿外又起了风,猛地往殿里钻,既然此刻也没有观雪煮茶的兴致,凌夺索性起身将殿门合上,再俯身触了触陆荇的手背。
陆荇欣慰笑道:“殿下,老臣不冷。”
宋观瞧着凌夺坐回来,才接话道:“那臣便直接说明来意,臣少时与琨景太妃有些缘分,如今见琨景太妃死因或有异,许是与当年的先皇后有关。”
此话一出,明明刚关上了殿门,淮璎与陆荇皆觉得更冷了些,那冰碴子似乎浮在殿内的空气中,往人骨头里钻。
淮璎也没想到宋观有如此一根肠子通到底,当着太子的面直接提太子逝去的娘亲,且说死因有异。
琨景太妃的死,跟先皇后有什么关系?
淮璎知道宋观尽了心力,想要套殿下的话,只是这心力不如不尽。
陆荇脸上有了怒意:“胡说八道,你今日来,是来打听太妃,还是打听先皇后?”
宋观自知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往后恐怕是拼死也没处循迹,胆子也更大了些,“先皇后病逝,太妃病逝,其中,当真没有蹊跷么?”
凌夺侧眸,看向宋观。
凌夺面对陆荇时的眼神总带着柔意,但这份柔意在转向宋观时,仿佛被空中的冰碴子划成了寒芒。
凌夺淡淡道,“先皇后是病逝,太妃亦是。有何疑问?”
宋观抱拳:“非臣冒犯,臣不日便要离京,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今日臣定要问个清楚,若殿下不愿回应,臣只当是讨了没趣,这便离开。”
停顿了几息,宋观接着道:“只是,若殿下有苦衷,真的有比臣更值得信赖与托付之人吗?”
淮璎听得宋观此话,当是含了两层意思:
其一,宋观身份不低,行事不一定有束缚,唯一能规束他的,恐怕只有太子和皇帝;
其二,宋观与太子心思相同,都是真心记挂琨景,非利益使然,更值得相信。
询问先皇后一事,便是宋观给凌夺的诚心。若其中另有隐情,只要太子信任,他或可成为一大助力,为先皇后争个公道。
而得到宋观这一大助力,凌夺只需要付出的,不过是几句琨景病逝的真相而已。
淮璎不禁为宋观捏了把汗,倘若先皇后当真是病逝呢?宋观没必要这样惹殿下不悦。
更何况,兵权虽重要,但应该于为先皇后与太妃讨公道一事没裨益。
陆荇看着凌夺,眼里有了愁绪。
陆荇虽严肃,颇具老师的气势,但心底里早已对万事通透,很难有什么事能让他再面露愁色。
见凌夺眸中有了询问之意,陆荇道,“宋将军问错了人,先皇后薨逝时,殿下年纪尚小。”
淮璎这才接了话:“非宋将军冒犯,其实是民女想要知道关于先皇后的事。民女自知此事隐秘,不该窥探……”
可是,她没法忘了那天晚上,皇帝俯身对琨景太妃提到了先皇后时,琨景太妃哀戚的反应。
而且,她本着再隐秘些的私心,便是她想更了解凌夺。
凌夺闻言看向淮璎,“是吗,那自去挨十道鞭子。”
这话来得突然,宋观被唬住了一下,陆荇倒觉得正常,毕竟这样的责罚已经算是很轻。
错了就是错了,淮璎站了起来,福身道:“是。”
凌夺要打,她就愿挨。其中难免掺了些与凌夺对峙上了的意味。
陆荇却抬了抬手:“且慢。女子身上若留瘢痕,还是不妥,殿下,不若改成由老臣来做惩戒吧。二十个手板,殿下以为如何?”
这“打手板”与鞭子听来似乎不在同一层次,但凌夺最是知道其中的痛滋味——手心有一处穴位,唤作劳宫穴,用戒尺对着这穴位一下抽打下去,十分能清心智,这痛感似乎延着手筋钻到心里去。
“六十下吧。”凌夺双手环胸,神情漠然,“毕竟还有私闯东宫的罪过。连带着宋观的那一份,也一并罚给她。”
——毕竟宋观还需要领军抗敌。
陆荇点点头,他不知道凌夺心里在想些什么,就算凌夺幼时读书犯了错,最多也只挨过十五下手板。
六十下,若手上没个轻重……
宋观道:“殿下,还是罚臣吧,没有让小姑娘替我受罚的道理,我这大男儿面子往哪搁。”
“翻墙的时候也没见你要面子。”凌夺话说得平静,却让宋观噤了声,凌夺通身都几乎写着“别烦”,他再自讨没趣,也不会改变凌夺的决定。
只会徒增不耐。
陆荇要起身,却被凌夺叫住:“让马烽来打便是,何需太傅亲自动手。”
何须太傅动手?
其中对淮璎的轻视毋庸质疑。
淮璎低眸咽下了心中情绪,凌夺看了她一眼。
而淮璎只是站在一旁,等着马烽接了令从外头拿了戒尺进来。
他下手只会比陆荇重,没得轻的。
更何况若是陆荇,可能还会有点怀疑凌夺与阮淮璎的关系,而马烽是全然不知。
在马烽眼里,淮璎只是一个翻墙入东宫、惹怒殿下的陌生女子。
“嗒!嗒!嗒……!”
十下手板过去,淮璎只觉得手筋扯着心脏一起疼,这痛意似乎涌进了脑子里,连带着头皮一阵发麻,偏偏这戒尺一下不停,得不到片刻喘息。
凌夺继续与陆荇聊天,“看老师的意思,是老师知道些什么。”
陆荇看宋观一眼,叹了口气,“老臣是知道一些,只是……殿下当时尚且十岁,老臣没法开口。后来的十年里,也没见殿下提起过先皇后,索性按下不提。”
“老师可以说说看。”凌夺弯着身子,两手撑在腿上,指尖相触。
陆荇自然是想避着宋观与淮璎去说,只是见凌夺没有这个意思,他也自然是依着凌夺的意愿:“那个时候,圣上尚且是太子,先皇后是太子妃,圣上向太上皇提出要纳琨景太妃,太上皇不允,先皇后也是百般阻拦,后来,先皇后便病逝了。”
至于所谓的先皇后,也不过是后来凌昱登基,为她追封的谥号。
陆荇瞳孔一颤,呼吸似乎也挛滞了一瞬,整个人被钉在原地,“你说,皇上曾求娶过琨景?”
凌夺敛眉,凝着陆荇。
陆荇点点头。
淮璎这才带着哭腔说道:“我知道所有的事情。”
再不停下来,她感觉自己要这辈子都开不了口了。
宋观急急上前,也不管凌夺有没有开口让人停下,他一把推开马烽,两手握住淮璎肩膀,摇晃道:“快说!”
陆荇与凌夺的目光也转向淮璎。
淮璎本来就半边身子皆是痛麻,被这么一摇晃,身形虚晃,她推开宋观的手,瘫坐在地。
心里头骂了这一遭:这粗鲁的莽夫。
她尽量地顺着呼吸,将那晚琨景误以为她彻底醉了,告诉她的话全部都复述了一遍。
听完她说的话后,宋观紧攥着拳,就要冲出确玉殿,“我要去宰了狗皇帝!”
淮璎不了解宋观,见他气势汹汹,开口想拦,但瞧见凌夺的神色,还是把话囫囵个地吞回肚子里:这无谋的匹夫。
陆荇与凌夺皆低眼思索着,可看着凌夺神色便可知他根本没那么冷静,唯有嗓音仍是寻常,“去吧。”
宋观自知他不能这样做。
拳头抵在殿门处,重重锤了一拳,“所以,所以当年,根本不是老皇帝色/欲熏心,拆散了我俩!”
陆荇揪着腿边衣料,苍老的脸上满是关切,看着凌夺,“如今想来,当年的一切,似乎有迹可循——
先皇后之薨逝,或许会是因为,她与琨景金兰之交,知道琨景与宋将军两心相许,不愿意圣上纳琨景,因此激怒了圣上。可是她没有失德,圣上无法休弃她,只好做出‘病逝’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