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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王奉皇上的令来陪同监督御史做监察工作,想必就算无功也不愿意有过吧?”淮璎道,“可是如今过错已铸成,却不知小九王想不想弥补了。”
“何意?”凌祁渊眯眼看她。
“徐州官兵如今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使得百姓怨声载道。这些官兵打着奉皇令办事的旗号,造下这些罪孽,只怕会牵连一众官员失职之过,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小九王您。”淮璎嘴角微弯,掩下讥讽之意,语气轻柔道,“民女如今可是指着小九王这座靠山,可不希望您有罪责。”
凌祁渊茫然凝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是,莫看民女今日彪悍,就连民女的钱袋都被抢去了。原本是想给他们一些通融的钱,哪想他们嫌不够,直接把民女掏空了才作罢。”
凌祁渊的目光一直锁在淮璎身上,神色迟疑着,似乎在想其中的利害关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本王会查明此事。”
“小九王,你竟是个单纯的。你难道不知圣上下了什么旨令?”
“本王怎会不知?”凌祁渊瞪了淮璎一眼,“只是……你说的是哪一条?”
“杀人的是哪一条?”淮璎紧紧追问。
“‘凡反抗者格杀勿论’。”
“‘凡反抗者格杀勿论’?若是徐州百姓皆有不满,全都豁了命去,难道屠城不成?!”
淮璎拍桌而起,沉沉的嗓音乍响在厢房里,桌上碗壶俱震,忽然得暴怒叫凌祁渊怔忡在地。
“按照谕令来看,确实如此……而且依你这么说,已经算是造反了……”凌祁渊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只是这些百姓怎会敢……”
“怎敢?!”淮璎打断了他的话,“……算了,我不与小九王说这些,小九王只需管制住这些官兵——若无实证证明有罪,不得滥杀无辜。”
凌祁渊换上不可思议的神情,似乎是觉得淮璎反了天了:“不行,父皇的谕令就是只要反抗便就地格杀。”
淮璎盯着凌祁渊,缓缓问道:“那你呢?也觉得应当如此吗?”
凌祁渊怔怔看她,生的婉柔,目光却刚毅,恍然想起初次见她。
见她时觉得她柔弱隐忍,什么时候会是倔强的样子呢?
上一回,是为顾翡声讨公道;这一回,是为徐州百姓鸣冤。
是了,只有在维护他人时,会有如此之态。
“本王会管制这些官兵,只是,并不是因为你说的话。”凌祁渊别扭得挪开了目光,“真是母大虫……”
淮璎坐了下来,喝了口茶浇灭心中怒火,“既然过错已有,小九王何不试试将功抵过。”
“如何将功抵过?”凌祁渊张大了眼,疑惑看她。
他生的浓眉大眼,在正经的时候眼里倒有纯澈之感,此时满目单纯的困惑,倒叫淮璎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一般。
天地良心,淮璎没哄骗他。
而且有一点——凌祁渊对她没那么大的敌意,确是在淮璎意料之外的。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样吧,我们去我徐州的老宅。只是我没有锁钥,恐怕要翻墙了。”
阮家老宅。
“呸呸呸,”凌祁渊拍着身上的尘土,一张脸上也沾了不少的灰,扶着摔疼了的腰,“本王还没遭过这般的罪,也没见过这么脏的院子!”
“让开让开!”淮璎坐在墙上,往底下看了一眼,一咬牙,便从墙上跳入了老宅之中,摔了个狗啃泥。
“……也没见过如此不雅的女子。”凌祁渊补充道。
“随……随我来。”
淮璎艰难地起身,正要领路,便见不远处一道身影拎着一人从外头飞身上墙,然后将拎着的人丢进宅子里,他则姿态轻松的跃了进来。
被丢在地上的人“哎哟”叫苦,“殿下,臣的腿好像摔断了……”
“是么。”凌夺低眼看他,然后蹲下身,用手触了触他的腿,“这么脆。”
继而凌夺两手抓住他腿的两边,只听“咔嗒”一声,凌祁渊与淮璎都被这声接骨的声音嚇得皱着五官,不忍地迅速别开脸去。
“哎哟啊!!死啦死啦!”那约莫不惑或天命之年的男子连连哀嚎,伸出手向凌夺所走的方向。
凌夺环视着周遭,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继而向一个方向而去。
那痛苦的男子挣扎爬行,要跟上凌夺:“殿下,等等老臣啊!老臣没死成啊!”
凌祁渊这才喊出一声:“太子哥哥!”
凌夺止住步子,回身看他,自然也扫了他身边的淮璎一眼。
淮璎正背过身去看飞鸟状——毕竟才答应的凌夺在家乖乖待着,眼下却在千里迢迢的地方相遇。
凌祁渊走上前去行礼:“太子哥哥你这是?”
“你们又是在做什么。”
淮璎自知躲也不是办法,深吸一口气转回身来向凌夺走去,规规矩矩的行礼,“回殿下话,民女想着带九王来家中好说话,且需要家中的地图。”
凌夺冷淡的点点头:“随意带男子进家中,真是不拘小节。”
淮璎心道:事急从权,命都要没了,还拘什么小节。倒是你,随意翻别人家院子,还要冷嘲热讽院子的主人,才真是不拘小节。
脸上却是微笑:“料想殿下来也是为了地图,随我来吧。”
毕竟如今的徐州县令与县尉都被囚禁在自家宅院,不好要地图,在外头寻费事,不如直接去旧县尉家里找,省时。
凌夺闻言对凌祁渊道:“将他扛上。”
书房。
几人围着桌上的徐州地图,淮璎率先问凌祁渊:“是在何处发现的甲胄与私兵?”
凌祁渊道:“好在殿下带了知道事的人来,本王什么也不知道,你找本王算是找错了。”
淮璎看向那个擦着眼泪的臣子。
“这是丰主事。”凌夺介绍道。
“见过丰主事,民女名唤阮淮璎,是阮御史的嫡长女。”淮璎行了一礼。
“阮御史的……这……”
“问你话你答便是。”凌夺看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个药瓶,扔给他。
“谢殿下赐药!”丰主事也不问是什么药,往里头拿出来了一个大药丸,便放进嘴里囫囵个儿吞了进去,开始看地图,“甲胄是守城门的侍卫觉得不对劲,追了上去,在这条路上将运送甲胄的镖师拦了下来。继而徐州便开始搜寻有没有私兵,果然发现了这户庄子里多出来的人手。”
丰主事指着地图对应的位置,给他们看。
淮璎细细看着地图,“庄子的主人是谁?”
“是那个贪污的县令记在别人名下的庄子,记的是一个布衣百姓名下,此人没打几下就说出了这事,只是别的事一概不知。”
淮璎合上眼安静的凝眉思索。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看向这地图:“不对……几百私兵能做什么?最大的还是铸甲的事,这甲胄都不一定与这批私兵有必然联系。庄子里多些人手正常,可对于要用去造反的士兵数量来说,也太少了。有没有可能,这批被发现的私兵,根本就和铸甲之人没有关系?”
淮璎又接着道:“如果是没有关系,那超出正常数量范围内的私兵,根本就不是在徐州招募的百姓,而是幕后之人从他城调过来的。”
凌祁渊迷茫道:“什么意思?从他城调这么点儿私兵来徐州做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凌夺这时才开了口:“甲胄在徐州被发现,幕后之人调兵来徐州,让人找到徐州庄子超出正常数量的私兵,便会让人理所当然的怀疑甲胄与这批私兵有关,加重徐州乱象,恰巧徐州前段时间出了贪污案——贪污就有钱,有钱就能养兵。旁人就会想了,这私兵跟这贪污案有没有关呢?——如此一来,既命府来徐州查案的差使会纠缠于徐州不放,这也查查,那也查查,给幕后之人喘息时间。”
淮璎点点头,补充道:“徐州从来都是矿场之城,可以用来行私自铸甲之事,但兵一定不会养在这里,不然岂不是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丰主事,那些私兵呢?”
“那些私兵很早都放了。”丰主事道,“原也没有多少人,且都是布衣出身,混点饷钱的。用刑逼问过了,都一个屁也放不出来,杀了几个用作警示,剩下的便都放了。”
淮璎心想:以皇帝如今的做派,能把去当反兵的人都放了?可能当时徐州还未大乱,皇帝想彰显一番他的宽和吧。
淮璎道:“彻查这段时间出了城之人的过所,看看他们都去了哪。”
丰主事为难道:“那些私兵的名字确实有记录在册,也一一验证过了,如今想起来,有一些确实不是徐州人,是来自各地。但若是按照名字去一一排查过所,一一追踪每个人都去了哪座城最终在哪里聚集,是要耗费许多时间的。”
凌夺看着淮璎:“而且,这些人可能不会在回队了,所以不一定到最后会聚在一城之中;就算还会集合,也不会在眼下这个关口出城。”
淮璎看着地图,指着甲胄被拦的那条路,指尖顺着那条路摩挲,“寻的是何地的镖师?”
“是扬州的一处江湖门派。”
“扬州与这条路背道而驰,说明这些镖师的确是先走错的路再绕回正确的方向,以前查甲胄去向是不是都是往这条路的方向查的?却忽略了镖师的出身,认为不重要?”
“确实如此啊。”丰主事道。
淮璎“嗯”了一声,“现在开始往反方向查,甲胄量大,运不远,只能是在这一片的城镇之中藏匿。另外,这条错误的路会经过景山,景山下也可以查查,将景山的守山人抓起来,拷问。”
丰主事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凌夺,“这……这……”
“依她说的做。”凌夺道。
丰主事叹了口气:“这得殿下跟既命府派来的李差使说,臣也没有使唤他的能力啊。他最近揪着徐州不放,只有殿下能下令。”
凌夺凝眉。
“可是有什么问题?”淮璎急忙问道。
“既命府查案不受身份管制,只听圣上的话。”凌祁渊解释道。
凌夺看了丰主事一眼,“小九,把丰主事‘送’出去吧。”
丰主事大惊失色:“殿下……齐王……齐王轻些啊。”
凌祁渊扛起他,“本王自己还疼呢。”
两人出了书房。
“小九王跟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他好像没有那么坏。”淮璎看着敞开的门,感慨道。
凌夺侧眸看她。
淮璎感受到目光,回望一眼,立马心虚了起来:“殿下,我真没有办法在家中呆着什么也不干,只得来徐州试试,能不能让爹爹的案子有些转机。”
“查案一事孤会想办法,眼下要紧的是为阮御史排除嫌疑,孤会去一趟景山,亲自审讯守山人。”凌夺淡淡道。
“殿下,为何如此帮阮家?”
凌夺收回目光,负手出了书房,“不是帮,是为了孤自己心中的一个答案。”
淮璎提步跟了上去。
知道凌夺要走,淮璎唤了声:“殿下,等等。”
说着,淮璎跑到另一个屋子,拿出来了一个木制的小狗,这才跑回凌夺身边,盈盈一笑,眉眼间的忧虑淡去许多,蕴成了眸里的灵动,“走吧,殿下。”
两人来到院墙旁,凌夺拦住淮璎的腰身,便飞身将她带了出去。
方一落地的淮璎尚且凌乱,手中紧握着那个小玩具,理了理额前碎发,看向凌夺,“殿下,我随你一起去。”
院墙外正停着凌夺的马,闻言凌夺思衬了一息,带淮璎走到马边,“会上马吗?”
“以前试过,不算完全不会。”
下一刻,凌夺便见淮璎姿势难看面容狰狞地费劲爬上马去,继而伏在马身上,朝凌夺笑,“怎么样,还行吧。”
凌夺嘴角轻轻一抽,像是没有见过这般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微微张了张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
然后,眼底略带些嫌弃,抓住缰绳,“坐好,坐前面点。”
淮璎乖乖狰狞着照做。
凌夺翻身上马,淮璎感觉到马动弹了几下,低呼一声,“殿下,你骑马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