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夜渐渐深了。
老夫人为她备了间屋子,老夫人原是要将她自己那间最好的屋子给淮璎住,淮璎极力推拒,老夫人才依了她,让她睡在空着的屋子里。
这间屋子窗牖被风吹的震荡嗡鸣,榻底下是由茅草铺成的木床,被褥是老夫人家中妇人为她换得新的。
淮璎站在面架处,盆中温水不过是被窗牖透进来的风吹过几阵,眼下已经凉透了。
她只是静静望着这盆水出神。
她觉得脑中思绪纷乱不清了,如同被重物压住,那些纷杂的情绪压抑在重石下,挣不开,放不下。
淮璎将脸埋进凉水里,试图让自己理智清晰。
如今回想,从徐州到京都的一路,未曾看清许牧那隐藏在温润如玉的皮下,那为达目的、可以残害无数无辜性命的暴戾恣睢……竟是如此让人脊骨生寒。
手段阴狠,毫无人道。
她在水中慢慢睁眼,双目霎时间涩然无比,停顿一会儿,才从水中抬起头来,冰冷的水顺着发丝脸颊滴落,面架上的铜镜映射出她发间白玉簪子的水光。
她决定来徐州,就是瞎子往黑巷子里走,总归看不见,你有什么阴暗处,她也没得怕的。
是啊,如今是不怕,是恨。
她木讷地擦干发间滴落的水,坐回粗木榻上,身子靠着粗粝石墙。
老夫人家并不富裕,家中儿子在矿场做工,眼下出了这样的事,矿场想必也要停工一段时间,好配合查案。
长孙方才及冠,同老夫人说不愿做工,想考取功名。
一家子的余钱,都用来供他读书。
现在,还要靠什么收入来源过活下去。
淮璎以前讨厌母亲云氏遇见了什么事,只会哭,两手往桌案上一搭,一个法子也想不出来,后来来了京都,她也只会哭。
不是不想反抗,是反抗不得,是无能为力。
长久以来,她靠父亲,靠兄长,靠……殿下。
可是如今,父亲兄长皆走到了绝路,殿下也说“救不得”。
窗外雷声大作,却是没有落雨。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她自然想睡过去能养足精力好继续接下来的事。
她好像做梦了,可耳朵能清晰听见周围的声音,无论是风声雷声还是东西被风吹倒的声音。
想来只是睡得太浅。
第二日,淮璎随着老夫人扶棺下葬。
待此事毕,淮璎离开之时,老夫人拉住她,塞给她一贯钱:“老婆子晓得,你是为了咱家才没了这钱袋子,这钱拿着吧,路上用得上。”
淮璎怎么肯收。
她道:“我身上还有钱,不打紧的。”
老夫人跟着她非要将铜钱塞进她手里,淮璎向老夫人身边的妇人使了个眼色,那妇人晓得,淮璎的意思是让她们把老夫人搀稳拦住。淮璎这才加快了脚步,将老夫人甩至身后。
待到快要走进拐角处,淮璎回头望了老夫人一眼。
看见她年迈无力的身形伫立着仍在目送,淮璎心中泛着痛楚,攥紧了拳,拐进另一条坊道里。
天下起细雨,淮璎背着行李包裹,思索接下来的路。
身上虽没了钱,但头上还簪着许牧送的白玉簪子,可拿去卖掉抵钱。
她当然可以将簪子砸个粉碎,以发泄自己的情绪。只是她得活下去,没有钱,怎么活。
“无非是今日卖了这白玉簪子,来日将此簪赎回,用来剥他的皮,啖他的血。”
她将簪子攥在手里,就要去当铺抵押。
可下一刻,她被人狠狠一撞,簪子掉在地上,碎成两截。
“怎么说话的?!还嫌不够乱是不是?”一名官兵推搡着一个男子,见男子撞到了淮璎,官兵对着淮璎没好气道,“滚开!站远些!”
淮璎转过身来,盯着他:“嚣张至斯——”
“哟嗬,小爷我就嚣张了,你当如何?”那官兵拎着男子的衣襟将他甩至一边,走到淮璎身前来,“你还敢挑衅小爷不成?”
贵贱之别向来深重,民挑衅官是可以吃棍子的。只是官兵也不可胡作非为,否则受罚更严重,可徐州眼下情形,谁去挑官兵的错处去。
“边疆战士抛头颅洒热血,守百姓安宁,护一方净土,当受尊敬;而你们吃着农民种出来的稻谷,穿着矿工挖出来的铁矿打造的甲衣,领着百姓赋税发出来的饷钱,却对他们百般戕害,抢钱逞威,动辄打杀,不是官兵,是不要脸皮的强盗!”淮璎痛斥道,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骂到痛恨处,尾音还有些许破音,将那人骂得一愣一愣。
身旁有百姓倍感爽快得应声:“好!说得好!”
“就是就是!”
“姑娘说得好!”
官兵气急,抬手就要打她,淮璎抓住他的手腕,反倒是十分迅捷的先给了他一拳,他哪里想到这姑娘柔柔弱弱却敢动手,硬生生地吃了这一下重击。
淮璎也没想到自己敢打他。但淮璎紧接着便骂道:“你敢打我,明日便要你头身分家!欺凌百姓,我们即日便写上一份百民、千民血书,送往京都,让太子殿下为我们撑腰!”
“好!好!”
“打死他!打死他!”
一下子涌上来几名壮汉,抓住这官兵就要动手。
“好汉莫打!”淮璎立马劝止住,“本来就是闹事才有了今日局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只叫他记住,告诉所有在此仗势欺人的官兵,今日我们再惨死一个无辜百姓,明日就要霸道官兵一家狗命!”
“呸!你倒是好大口气!振振有词煽动人心,却也只是空话来!太子殿下岂会管你这等小事?再者,我们都是奉令行事,奉的是皇上的令!”官兵啐道。
意思很明显,你就算拿太子唬人,也压不过皇上去。
淮璎冷笑一声,“我背后仰仗着九皇子,九皇子与太子殿下手足情深,惩治你们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圣上就算下了令,也不是让你们这般胡作非为吧?到时状告到太子殿下面前,殿下的手段你们晓得,处置起恶事来从来不留情面!你且试试我是不是敢胡乱攀九皇子的关系便是!”
淮璎自问,与许牧并没有这般的深仇大恨——要到灭她全家的程度。所以许牧那日所说的——
“我答应了锦昭公主,只要让我进翰林院,我就在一个月之内,让你阮家一家再无翻身之日。”
想必是真的。
为的就是翰林院的一席之地。
所以,她此番不想将口舌之祸牵连到太子殿下,就拿锦昭的弟弟九皇子来做这个垫背。
毕竟公主向来没有实权,他们不一定会怕。
远处,凌祁渊微微侧头对身边人道:“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和这美人儿有关系了,更是不知,太子殿下竟会听我的话?”
身边人扫他一眼。
而淮璎这边,有路过的一队官兵见自家兄弟被一群布衣抓着欺凌,慌忙赶上前去:“做什么!你们做什么!”
那些壮汉将抓住的那名官兵放开,那官兵立马跑到队列旁,指着淮璎一阵哭诉:“这个小姑娘,对,就是这个小姑娘,竟敢打我!”
淮璎正要说话,那群官兵却不给机会,上前就要抓住她。
那官兵继续哭诉:“不仅敢打我,还敢攀九皇子和殿下的关系,意图煽动人心!”
“太子令在此,谁敢造次!”
凌祁渊举着令牌,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这群官兵身后。
官兵与百姓见状,两眼一觑,慌忙下跪。
淮璎怔忡间跟着行礼,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凌祁渊,尴尬溢了满身。
正找谁当借口,谁就恰巧听见,天下有这种奇事。
“小香,随本王来。”凌祁渊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话说得大声,生怕在场众人听不见似的。
“小香”本人一阵恶寒——淮璎知道,凌祁渊这是在喊她,为了不暴露她的名字,给她取了个昵称。
淮璎面上还是淡定,在那些士兵瞠目结舌的注视里跟上了凌祁渊的步子。
凌祁渊引她去往那家最大的酒楼,一口气点了将近十道珍馐,淮璎在徐州长大,这家酒楼也同父亲来过几回,就算是一家子人点菜,也没这么阔绰。
“等等,九……九公子,我们两吃不下这些东西。”淮璎阻道。
“你倒是个会过日子的。”凌祁渊道,“那你且看着留三道菜吧。——小二,再拿一盏你们这儿最贵的茶来。”
“非得整些这些做派么。”淮璎垂头,看着食单选菜,满脸别扭。
小二倒是个自来熟,打量着凌祁渊,目光里尽是好奇:“九公子?莫不是行九?”
凌祁渊听着,面露不快。似乎感受到了凌祁渊的低压,淮璎接道:“是。”
“嗬!那还是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呢,徐州这地方算是贫瘠,倒也养得起这么多孩子?”
“连你一家老小都能一并养了。”淮璎真是要替这不知情的店小二把冷汗都给流了,慌忙点了三道她曾经想吃却吃不起的菜,便将食单还给店小二。
世风日下,倒难得这小二还有心思同人聊些有的没的。
凌祁渊本来心中有些不快,却被淮璎方才的话逗笑。他们此刻坐在厢房里,小二出去便将厢房的门带上了,淮璎这才问道:“小九王怎会在此处?”
“这话应该是本王问你吧。”凌祁渊的眼里有些戏谑,“还有,你跟着谁唤‘小九王’呢!”
“办过所【1】的确是有些麻烦,特别是我的身份尴尬,不过也没费多大事。”淮璎道,“小九王还没回答我,你在此处做什么?”
“近日徐州大乱,怕御史办不好差,来监督一番,不成想竟成了某人的靠山。”
小二将茶与饭菜端了上来,凌祁渊往花口茶碗里倒了一碗,便小饮了一口。
“噗……”凌祁渊往旁边一喷,“这是马尿吧?”
说着,他放下茶碗,便去夹了一口菜想去去嘴里的味道。
“噗……”凌祁渊挡住嘴往旁边一吐,“马吃完这个出的恭?”
说着,慌忙倒了原先桌子上备着的水,猛喝了几口。
淮璎很是看他不惯。
“也没那么难吃,就是不合本王的胃口。”拿手巾擦了擦嘴,凌祁渊坐直了身子,又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别吃了,本王带你去看看什么才叫好东西。”
“徐州最好的都在这了,去哪吃好的?”
嘴上说着嘴上的,肚子里还要再腹诽一句:你不吃也不让别人吃。
真是霸道。
淮璎道,“我今日没有空,我还有事情要做。”
“你有什么事?哦,回老家探亲来的?”
“刚好,民女有事需要小九王帮忙。”淮璎掠过了他的问题,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凌祁渊活像看见猴子站在桌上说了人话指着他骂般,纳罕道:“本王帮你?凭什么?”
淮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先说出了另一番试探的话,“民女倒是好奇,小九王看起来金尊玉贵是个有福之人,却原来也要管事。”
之所以是试探,是因为她想借此话来确定这小九王是奉皇上之令来的徐州,还是他自己请来的机会。
若是他自己请来的机会,那这忙恐怕他还真帮不了。
因为,无事请令来徐州做什么?只怕和那批私兵与甲胄有关系也说不定。
而若是皇上派他来的,在皇上这么忌惮反贼的关口,皇上一定事先确定了他的清白,所以淮璎就也能相信他。
——就算这批私兵和甲胄与锦昭有关,那想必锦昭也没告诉他。
“本王也不愿意,谁让父皇看重本王,让本王来呢。”凌祁渊挑眉叹息道。
哦,原来如此,是皇上让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