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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璎只是手被绑住,眼下正有良机,便要跑出宫门去。
守宫门的将士都跑去了锦昭身边,没人管她。
就是有看见她的,也知道她是凌夺的妾,他们敬重凌夺,不愿意去阻拦淮璎。
甚至还有一人贴心地上前为她解了束缚,让她快逃。
淮璎一路跑,一路摔,腕上的红痕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身上多处的青紫。肩膀上的伤处也渗出半袖的血,脏污染到了脸上,她咬牙再爬起身来,泥泞盖住了眼角动人的痣,减淡了那份柔婉,叫她眼中的坚定更显固执。
直到天光大亮,她跑到了城门处。
外头已经没有喧嚣,守城的将士拦住她。
城外这般诡异的安静,让浓重的不安覆上淮璎心头,她正想着如何开口,一辆马车的轱辘声渐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马车吸引去,看是何人在眼下这种情况还如此悠哉。
曹德钦在马车之中微微掀帘,“开城门。”
将士认出这是圣上身边的大总管,但眼下关头,难免还有一些犹豫。
“这是圣上的命令。”曹德钦拿出圣上赐的腰牌,将士这才对视一眼,打开了角门。
曹德钦渗着笑意的目光投向淮璎,看的人心底发凉,“上车吧,阮姑娘。”
阮淮璎只是犹豫了一息,便点点头。
曹德钦若是要借她要挟凌夺,不必用这么温和的法子。
所以淮璎觉得,能信他。
曹德钦果然一路上都是和善地笑着,带她到了横尸遍野的战场处。
“好像败了…”
曹德钦话还未说完,阮淮璎已经奔下马车,战场上只有少数反军还在搜寻着活口,像是在找什么人,淮璎认出他们是反军,是因为她看出他们所穿的不是凌夺手下将士的战甲。
败了?
不可能…
有反军注意到了他们,淮璎捏住裙侧,紧盯着他们,或许是有曹德钦在身后的缘故,又或许是寻凌夺心切,淮璎倒是没那么害怕。
那几个反军只是愣了愣,继而便装作没看见他们的样子,继续翻起了尸体。
阮淮璎哪里知道什么情况。
“阮姑娘,我送你去寻他如何?”曹德钦站在马车外,意味不明地看着这无措又茫然的小姑娘。
阮淮璎直觉曹德钦情绪不对,倘若他真是与凌夺一心,他此时怎会有这般轻松?
又或许,这曹德钦真的知道凌夺的位置,所以并不担心?
倘若不是一心,曹德钦又为何帮她?
阮淮璎一时理不清思绪,反身去看曹德钦,曹德钦朝她微微一笑。
“好。”阮淮璎转身重新回到马车之中。
曹德钦却是站在马车外又看了看,才慢悠悠地坐回马车里。
“你知道凌夺的位置?”
曹德钦看着小姑娘带着怀疑的纯澈目光,笑着点了点头,“你不了解战场,我比你了解的多一些。而且对于殿下,我了解的恐怕也要比姑娘多一些,姑娘可信我?”
“现在我只能信你。”淮璎压下心中不安。
马车驱动,直到夜晚再次来临,才停了下来。
曹德钦为她掀开门帘,“去找找吧?”
淮璎飞快的下了马车,却顿在原地。
这是凌夺原本军帐所在的位置,可是已经变成了满目疮痍,甚至还有火仍在燃烧着,又有一处帐篷轰然垮倒。
打翻的物件零散一地,多处尸身都有烧焦的痕迹。
淮璎一个接一个的翻找,因为认得凌夺的战甲,找起来也就更快,十个、百个、数不清翻找了多少个,心底的希望始终没有一刻使她退缩过。
天色越暗,身后曹德钦的马车已经离去,她呆望着一片荒原,蹲在了地上,环抱住身子,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眼前还有不少她没翻看过的尸身,遍布的残肢与血河,无不告诉她当时的惨状。
她在想,或许不应该在尸堆里寻找凌夺。
空气里弥漫的烧焦气味、硝烟气味、各种各样的味道谁也不让谁,一股脑地往淮璎鼻子里钻。
淮璎干呕了一阵。
出发之前,她对凌夺说,要他在军帐里等她,待她办完事就回来。
凌夺答应的郑重。
他不可能言而无信。
淮璎又站起身来,四处寻找着凌夺的身影。
一日、两日。
天又下起雨来,淮璎看着空无一人的荒原,此处已经连一个尸身都没有,她几乎翻遍了军帐附近的尸体,她没有看见凌夺。
这应该是好消息才是。
可是她又饿又困又冷。
她好像挺不住了。
军帐里还捡到了一些干饼,能够她充饥,她寻了一个粗壮的树,靠在树根处,打算睡一觉再接着寻。
雨水透过层层树枝砸在她的身上,她睡过去又被浇醒,然后更深的困意又袭来。
肚子抗议,身上也冷的发抖,雨一阵一阵儿的下,哪里歇息的好。
三日、四日…
她还是没能找到凌夺。
雨已经停了下来,她甚至又回到了军帐处,这里看起来在她离去后又被反军搜过了一遍,还有残余的一二反军尚未离去,她躲避着他们的视线。
不能再回去了,会被发现的。
淮璎找准了机会跑离了他们的视线范围,又找了一遍她找过的路。
五日、六日…
身上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每日暴雨淋过又停,停一阵又更凶猛地砸下来,多处积水,甚至涨至了她的脚踝处。
她终于忍不住,靠在一处树旁埋头哭了起来。
她不能死,她还没找到凌夺。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
意识逐渐飘散,许是饿的,又许是累的,一滴泪砸在地上,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昭历24年春末,皇帝驾崩,曹德钦与庄密、许牧公开大行皇帝罪行,太子凌祁渊悲痛病逝,庶人凌夺携残余反军撤离,下落不明。
不过一日,曹德钦就牵着一个十岁大的小孩入了宫。
谁都知道,这小孩与曹德钦有些血缘关系,曹德钦堂而皇之地牵了个傀儡入宫来,要做什么,大家心里清楚得很。
只是江山没能等得到改姓,曹德钦与幼孩死于庄密剑下,正是烈阳高照天,庄密走出太平宫,外头等候的紫林军无声地将二人拖出宫殿,尸体除了这二人,还多出了一个。
此人是个小黄门,面目与上一世赐给阮淮璎两物的黄门相重合,面对死亡时十分坦荡。
左右,他的命,早随着命根子去了。
庄密不认识他,也不在乎,只是慢悠悠地拿出手中的太子令,对着烈阳看了看。
金色的令牌熠熠生辉,浮起一层淡黄的流光,佛光普照一般,晃了庄密的眼睛。
他跟对了主子,选错了人。
好在,现在,还不迟。
有人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慌忙收起令牌,便看见一抹姝色朝他盈盈行礼,往日里哄得帝位心痒的娇媚眸子,在此刻空洞而又麻木。
姝妃早就做好了今日的准备,她从袖中拿出圣旨,递给庄密,
“就让一切尘埃落定吧。”
庄密拿过圣旨来看,扫了一眼,便将圣旨卷了起来,“这道旨意倒是没有那么的有必要了。”
“毕竟,就算没有这道旨意,皇位也会是他的。”
城外,宋观兵马应了凌夺回京前的传援,业已赶到,肃清曹德钦手中余孽。许牧自领死罪,既命府卿判三日后斩首示众。
余下的事,便只有去寻那安排好一切,现在却不知所踪的凌夺了。
许牧行刑那日,阮淮铭撑伞站在远处看着。
今天无阳无雨,他撑伞单纯是为了怕待会不忍心,遮住眼睛显得有些没男子气概,那伞挡住脸,旁人便不晓得他的神情,还可以故作神秘。
可惜,下一刻,这伞便被人撞在了地上。
阮淮铭朝莽撞得那人看去,顾翡声带着内疚神色回望。
视线相撞,两人都愣了一下。
倒是顾翡声先做出反应,朝他轻轻笑了笑,方才的内疚消失无遗。
“见着是我,便没有不好意思了?”阮淮铭捡起伞来,嗔她一眼,“只是见过几次面,姑娘倒是把在下当自家人了。”
“怨气怎的这么重,找不到妹妹,便来寻我出气?”顾翡声看着他手中的纸伞,又看了看今日的天气,脸上有了些困惑。
阮淮铭看她的神情便知她在琢磨他这晴天撑伞是什么高雅行为,阮淮铭慌忙咳了一声,“这般血腥的场面,你一个柔弱姑娘,怎不知害怕。”
顾翡声被他的话说的噎了噎,然后走到他的身前,抬头十分严肃地看着他:“你打伞做什么?若是不敢看,我可替你挡住眼睛。”
方才阮淮铭的话,不就是欲盖弥彰吗?怕的怎么是顾翡声,倒是提醒了顾翡声,他大晴天打把伞的用意。
眼见着心事被人无情戳穿,阮淮铭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最后定格在了绯红色上。
顾翡声绕到他的身后,踮起脚来,他感受到身后那人柔软的手掌,散着淡淡花香,温柔地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继而便是签令扔在地上的声响,“行刑——”
周遭一阵惊呼,人头落地,阮淮铭身子微微颤了颤,顾翡声用另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是把他当做兄弟一般。
“……”
好在,他看不见。
顾翡声这才慢慢收回手,从他身后绕至他的身前,她竟然还能笑出来:“哈哈,没想到平时说话气势那么强硬,却是个这么胆小的。”
“谁说的!我不是怕!有辱斯文!”
阮淮铭气急败坏,顾翡声敛了笑,顺着他的毛,“好好,阮编修,你说不是,就不是。”
这一天,京城的闹剧彻底结束,周围的百姓在看完斩首示众后,都陷入了无穷尽的欢呼浪潮之中。
阮淮铭便在这样的欢呼声里,第一次,因为一个女子,而红了脸。